宗教感

確實不像一個52歲的人的眼睛。

韓松的眼睛很乖，有一種介乎孩童和小動物的溫順，還有一種稍稍能給人震驚的疏離感。

11月19日下午，北京，第八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頒獎會場，幾位讀者都是第一次見到韓松。他們熟悉韓松筆下幽深詭譎的科幻故事，即使知道這位科幻作家平時害羞，但見到這樣乖的一個韓松，還是有些措手不及——“韓松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啊。”

熟悉的“實在抱歉啊”的表情又浮現(xiàn)在韓松臉上了，“是啊”兩個音被拉得很長，他羞愧地笑著，說話時微微弓背、前傾著身子，下一秒似乎就要鞠躬了。

今年是韓松寫科幻的第35年。

這天下午頒發(fā)的星云獎中，韓松的科幻小說“醫(yī)院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驅(qū)魔》獲了最佳科幻電影創(chuàng)意金獎、最受矚目的最佳長篇小說金獎。

上臺領(lǐng)第一個金獎時，韓松透出一絲歉疚，“覺得確實比較意外，我的這部作品很難拍成電影的，出版都很困難，是出版社冒著很大的風(fēng)險給出版了?！?打了追光燈的臺上，韓松站得有些拘謹，我后排一位觀眾來回重復(fù)了三遍：“韓松老師好像在罰站啊哈哈哈哈?！?/p>

領(lǐng)第二個金獎時，韓松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總覺得自己寫得不夠好。“這是我第一次拿這個獎，寫長篇還是很難的，這次是我撿了個漏?！币慌缘闹鞒秩诵〖闹袑W(xué)起就讀韓松的小說，她忍不住補充了細節(jié)，數(shù)屆星云獎韓松都是評委，“他主動放棄了參評機會?！?/p>

靦腆、拘謹、總是對所有人充滿了抱歉的韓松，文字里卻釋放出一個肆意濃烈、荒誕的鬼魅中國。如果說劉慈欣在《三體》中展現(xiàn)了一個崇高壯美的未來圖景，那貫穿韓松所有作品的則是一個深幽詭譎的鬼域，那些驚駭、看上去完全迥異于中國科幻傳統(tǒng)創(chuàng)作的作品，閱讀反響兩極分化。

而無論好惡，讀者們達成了一致，韓松是“唯一的”。

數(shù)年前，劉慈欣就講過：“我寫的是二維科幻，韓松寫的卻是三維科幻，如果說中國科幻是一個金字塔，二維科幻是下面的塔基，而三維科幻則是塔尖。”

“多一個維度，不完全是思想性那么單純，還有一些東西我很難用語言來表達。韓松的作品里是一種只有他能表達的感覺，一種詭異陰暗、對現(xiàn)實很扭曲的感覺。”星云獎頒獎前一天，劉慈欣表示：“同樣的文字容量，韓松作品背后包含的信息量和內(nèi)涵比我要更豐富?！?

在“醫(yī)院三部曲”中，韓松賦予醫(yī)學(xué)以宗教感?！白诮痰钠鹪淳团c醫(yī)學(xué)有關(guān)。人們因為病痛絕望，祈禱出現(xiàn)一個全能的神來拯救他們。”韓松說?！厄?qū)魔》中，人工智能“司命”掌控著一艘載滿老年男性病人的醫(yī)院船，當它發(fā)現(xiàn)病的不是人，而是世界時，決意消除人類。

“這不就是人們向神祈求的嗎，消除病痛，延長壽命?！表n松說，醫(yī)療技術(shù)即拯救人類的奧義，作為科學(xué)技術(shù)象征的司命，似乎成為了新的神，醫(yī)生、護士掌控生死，病人虔誠吃藥打針，祈望獲得救贖。

“醫(yī)院三部曲”的末章，貫穿著韓松的一個發(fā)問——當人如神明般脫離凡身病痛、得以永生，等待我們的會是一個美麗新世界嗎？

驅(qū)魔

重慶森林

長江穿過重慶，江面水霧靜懸，整個山城也霧蒙蒙。

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是韓松的童年時代。家住在父母單位的大院里，院子像個微型社會，甚至還包括一座百來米的小山，墨綠植物瘋長。一年中，半年光景在下雨，每個人的褲腿總濺了泥漬，暈著圈水紋。

醫(yī)學(xué)對生命的疾迅把控，韓松幾歲就已經(jīng)反復(fù)體驗了。

幼時，韓松得了肺炎，病沒治好，落成了哮喘。潮濕空氣加重了他的病情，發(fā)病時窒息感強烈。用藥可立刻緩解，沒藥則窒息感愈烈，“像在海拔很高的地方?jīng)]有氧，或者人憋在水里，我喘不過氣了?！?/p>

因為身體不好，韓松念小學(xué)推遲了一年。白色，冰涼，兒童醫(yī)院成了韓松的童年回憶。13歲那年，韓松在兒童醫(yī)院住了近一個月。病房六張病床，家長們常傍晚下班后才出現(xiàn)。重慶多是陰天，白晝漫長，六個孩子靜靜躺在病床上，沒人說話。

數(shù)十年后，韓松回憶起當時的自己，“沉迷于孤獨和幻想。那時候，每一天都格外漫長，仿佛時間永無盡頭。不知道接踵而來的，都是命定的?！?/p>

“有的小孩子會突然死掉了，”韓松目睹了隔壁床小孩發(fā)病死去的全過程。當時他抽搐了嗎，也記不太清楚了。小孩發(fā)病，鼻子涌出血，家長不在場，醫(yī)生搶救了一小會，小孩還是死去了。白布一裹，小小尸體放在醫(yī)院走廊地上，像一件人世間淘汰的物品，將運往別域。

醫(yī)院過道常有一卷卷白布，沒人時，韓松會去摸一摸那些死去的孩子，軟的，有些還溫?zé)?。懵昧的童年時代里，韓松還不太懂得“害怕”，只覺得“有一點好奇”。疾病與死亡，一點點撬開著年幼的他對世界的感知。

“人的內(nèi)核似乎童年時就定了，一生都帶在身上的就是童年那些東西。只能接受，要改變它是很徒勞的。后來生活修改的是一些表象性格，內(nèi)核沒法修?！表n松的小說貫穿了他對死亡的形而上思考，近四十年后，他寫下，“被稱作人的這件行李，是為誰服務(wù)，才暫時寄存于世間的呢？”

后來的科幻小說里，各式幽譎綺麗的世界在他筆下輕輕松松生長出來，卻都讀起來濕漉漉的。書里總像是下雨，或潛在深海里。“后來我想，可能就是記憶深處的童年記憶?！表n松眼里，世界的本來面貌也是這樣，深幽潮濕，總是下雨，沒有太陽。“歡樂稍縱即逝，痛是世界本質(zhì)?！?/p>

1982年，中國首次進行電火箭發(fā)動機的飛行試驗，改革開放的整個國家充滿了活力和希望。聯(lián)合國舉辦的外空探索中學(xué)生作文比賽中，中國組織了十個城市參賽，重慶在其中，參賽同學(xué)都寫的是熊貓坐火箭、中國上太空等。

這是韓松第一次寫科幻小說。語文老師建議他也寫個積極向上“熊貓上太空”的，他沒聽，寫了自己想寫的，但最終沒資格參加全國評選。他記得那個故事：“一個隕石砸下來，砸了一個巨大的坑，然后所有人都圍著看……”?

“然后呢，他們看見了什么嗎？”

“只是圍著看?！?/p>

萬花筒

位于北京宣武門的筆尖一樣的新華社大樓匯總著來自地球各處的信息，每個第一次走進15樓北那間釘著“對外部副主任”金屬門牌的辦公室的人，都會愣住，不少人會接著一聲驚嘆——“哇”。

“來了啊?！弊雷雍蜁哑龅囊幻姿母叩某菈筇匠隽藗€腦袋，韓松靦腆笑著站起身，他有點茫然地四顧，看哪兒能騰出空間來?！罢媸遣缓靡馑及?，太亂了，他們說年底辦公室都要清干凈，不然就要扣對外部的分了?！?/p>

書填滿了辦公室的柜子和墻的縫，這是韓松在新華社劃出的異次元?！逗娇罩R》、《對應(yīng)南海仲裁案》、《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一摞書山上是科幻迷送的漫畫《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主角凌波麗的手辦（人物模型）。當看到幾份紅字標注的“內(nèi)部文件”，我才想起這位科幻作家的另一重身份，國家通訊社的正局級領(lǐng)導(dǎo)。

“白天忙于新華社的新聞工作，晚上寫著陰郁詭異的故事”，1997年美國《新聞周刊》對韓松的這句描述，成了外界描述他的基調(diào)。

“我在兩個世界里面跑來跑去，沒有分裂的感覺啊。”韓松聲音輕輕的。

1991年，武漢大學(xué)法學(xué)碩士研究生韓松在新華社招聘中，興沖沖把《宇宙墓碑》等“許多黑暗壓抑的科幻小說”拿給招考老師看。老師很喜歡，把他招進了新華社對外部。接下來，近三十年的中國急劇變化的巨大社會景觀，萬花筒一樣在他面前展開。

錢鐘書葬禮，神舟一號、二號發(fā)射，非典襲城，2008北京奧運會，記者韓松的經(jīng)歷密度遠遠超出常人。他見過災(zāi)難和死亡，近距離接觸到全世界聚光燈下和隱秘角落的人，包括十七世噶瑪巴。兼任中央新聞采訪中心副主任的他，也接觸到了“操縱這個社會運行的決策機構(gòu)”。

在國家通訊社的歷史性宏觀視角中，最吸引韓松的還是詭譎的側(cè)面?！绊n老師特別喜歡鬼，還給鬼寫了一本書?！毙氯A社同事們津津樂道。2001年，韓松和同事一起去云南陸良調(diào)查當?shù)氐聂[鬼現(xiàn)象，寫了本非虛構(gòu)作品《鬼的現(xiàn)場調(diào)查》。

同事眼中，韓松沒有“領(lǐng)導(dǎo)感”，采訪時和人打交道會害羞，連拿走年輕同事們送他的一個甜筒冰淇淋都要猶豫很久，始終和熱鬧有種疏離感。而在新聞專業(yè)領(lǐng)域，他卻有股“刺人”的睿智鋒利，報道中也保持了強烈的個人風(fēng)格，“稿子一看就知道是韓松寫的”。

科幻是韓松觀察世界的切入口?！靶侣劤蔀槭澜绲溺R子就很不容易了，諷刺小說是一面哈哈鏡，科幻像個萬花筒?！表n松在這個萬花筒中，看到“世界切割成了碎片，交織折射重疊。稍微動一動，它就變化成另外一個途徑，整個世界變形了，但每一個細節(jié)它都在里面?！?/p>

2008年汶川地震，建筑師劉家琨將地震損毀的廢棄磚料重新加工成“再生磚”用以災(zāi)后建設(shè)，媒體一時對此報道不斷。韓松將這一社會景觀放入了小說《再生磚》，對死亡的形而上思考延續(xù)到了當下歷史進程。小說寫到，大地震后，建筑師用廢墟瓦礫、麥秸和死尸制造了新型建筑材料，斬獲國際大獎，進而在災(zāi)區(qū)和全國推廣。裹藏著死者靈魂的再生磚開始風(fēng)靡世界，帶動了災(zāi)區(qū)重建、災(zāi)民再生、經(jīng)濟復(fù)蘇。

虛實交織中，韓松探討著大地震的創(chuàng)傷和重建，和災(zāi)難后人對“民族情感共同體”的溢美。小說寫到，人們?nèi)绱嗣詰僭偕u，以至于期待并尋覓新災(zāi)難，甚至在外星球播撒人造微生物，從而制造毀滅。而在小說結(jié)尾，人們卻通過新型天文望遠鏡發(fā)現(xiàn)，宇宙本身就是一塊建立在廢墟上的再生磚。

11月12日，2017中國科幻大會，左起：魏映雪、韓松、羅伯特·索耶、藤井太洋與寶樹探討“世界科幻將走向何方”

驅(qū)魔

經(jīng)濟繁榮、科技進步、遷徙范圍擴大、互聯(lián)網(wǎng)自由討論，在韓松看來，這些更容易給人造成某種美妙的假象?！巴ㄟ^新聞這個行業(yè)，可以更深地去了解到這個時代荒謬的東西。暴力更直接，也以更加隱蔽的方式在呈現(xiàn)?！表n松始終警惕。

紛繁的新聞表象之下，韓松摸索著這個社會更恒久運行的脈絡(luò)。這樣的探索，卻在過于年輕而不諳世事的科幻讀者那里少有共鳴。

“從某種意義上說，韓松處在從魯迅到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先鋒作家的人性批判的延長線上?！睆?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嚴鋒寫道。

十多年前，韓松在《態(tài)度是超越荒謬的一種武器》雜評中寫道：二十多年的空前社會劇變，這種扭曲人性的荒謬存在，經(jīng)過原湯般的沸煮和震蕩，在許多層面上達到了它表現(xiàn)的極致……五千年的固有邏輯并沒有從根本上發(fā)生多大的改變。

貫穿韓松所有新聞作品、隨筆、詩歌等非虛構(gòu)作品和科幻小說等虛構(gòu)作品的鬼域，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古典鬼怪?，F(xiàn)代社會里，鬼魅披上了科技民主的合理外衣，反而更猖獗了。

“高鐵、地鐵、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快了方便了。按道理說過了兩千多年，人越來越聰明了，最早那些有智慧的人孔子、亞里士多德、老子提出來的問題，今天還是沒解決。”對于新力量對人類生活的滲透，韓松保持著警惕。

在小說《地鐵》《高鐵》里，韓松不再滿足于重復(fù)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而試圖進一步探討在技術(shù)文明背景下，一種以信息化、法治化和富?；癁樘卣鞯男掠廾?，以及科學(xué)政治拜物教帶來的身心壓迫。

“社會在發(fā)展，科學(xué)技術(shù)也越來越發(fā)達，傳統(tǒng)眼光來看是迷信的宗教應(yīng)該走向衰亡。但這幾年，宗教反而成為一個討論的熱點中心話題。從知識分子到普通人，關(guān)注和研究宗教的人也越來越多?！表n松語速緩慢，斷斷續(xù)續(xù)：“那是不是意味著有些問題是無法解決的呢，并且似乎更迫在眉睫、更深重了？”

科技、經(jīng)濟、政治、意識形態(tài)，更復(fù)雜的人類社會運行規(guī)則，在韓松看來，整個世界歸結(jié)到最后，仍只是人?！皩θ松举|(zhì)的問題，它們沒有任何意義啊?！表n松搖著頭。他在小說中刻畫的那個軟弱、自卑、壓抑、欲望扭曲的主角，即自己和他所見之眾生。

“在社會發(fā)展、生活逐漸繁榮的同時，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有一層傷口。就是《驅(qū)魔》里的‘魔’。生活憑靠運氣，下一步怎么活下去沒有把握。許多擔(dān)憂與無力交織在人心里邊，內(nèi)化成心底的巨大懼怕?！表n松認為救贖的第一步是正視再剖析，而對于這層傷口，不管是人自身，還是科幻文學(xué)或主流文學(xué)，“大家都不愿意去看它?！?/p>

“韓松不吝惜把自己剖析開來給大家看，我覺得是一種勇氣。有的作家很套路、模式化，但他寫作始終是一個非常真誠的狀態(tài)?！表n松的好友、“未來事務(wù)管理局”創(chuàng)始人小姬說，“為什么讀到韓松作品時，人們會害怕、會覺得痛。表層文字之下的那個深幽鬼域里有能觸動人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p>

多年前，劉慈欣曾寫道，讀韓松小說時，覺得“皮膚被利刃淺淺地劃了一道”，傷總也好不了，再讀一本，“傷口被撒上了一把鹽?！薄叭绻黄苹眯≌f想表達的東西能夠被作者或讀者用幾句話總結(jié)出來，那這篇小說肯定是失敗的。如果一篇科幻小說讓人看得熱血沸騰，那多半是哪兒搞錯了?！?

也有讀者寫下了讀完《再生磚》的心情：“不知道為什么在其實有些糙、讀起來磕磕絆絆的作品面前，自己會完全喪失作為專業(yè)讀者的能力。只是覺得觸到了不明的心事，每次讀完都像是從末日廢墟里走了一圈回來后的平靜。別人所見的我的熱情，原來建立在最徹底的悲觀基礎(chǔ)上?！?/p>

“當代社會到底是什么樣子，世界在人心底內(nèi)化成了怎樣的傷口，我想寫這個。我在摸索，也想弄清楚它。我感受得到，我想表達這種痛苦。”韓松直直望著我。幾十年的各式碎片化寫作里，他不斷探尋、貼近的那個“魔”，似乎有了模糊的輪廓。

“可能就是人本身無法逾越的一種悲涼，歡樂是短暫的、表面的。終其一生，最終都很辛苦想辦法生存，無法解決生死。驅(qū)魔它驅(qū)不掉，是因為人本身的局限?！表n松說，“大腦是宇宙的產(chǎn)物，要靠人的大腦徹底弄清宇宙，最終是一個悖論?！?/p>

夢幻泡影

從去年開始，韓松對時間的失控感越來越強烈。

過去數(shù)十年，韓松常是凌晨4點左右起床，在家寫一兩個小時科幻，再去單位開始一天的工作。黎明破曉前的一兩個小時，是韓松能完全屬于科幻的、難得的奢侈時光。

有時候工作太忙，凌晨5點多他就坐地鐵去單位了。首班地鐵人也不少，有工人、汽車司機、售票員，還有一些拖著行李來市區(qū)趕火車的旅客，韓松常見到一位光頭男人，手上袋子裝著廢瓶子。

星云獎頒獎前一天，因為加班，韓松缺席了白天的研討論壇。職務(wù)會議似乎越來越多。最近的一次，韓松一天參加了六場會，會議安排的任務(wù)只能拿出休息時間完成。留給科幻的時間被進一步擠壓了。

“我還有很多想寫的東西，我怕我沒時間寫完，更怕再往后就算有時間，我也寫不出來了?！睂n松來說，創(chuàng)造力枯竭遠比自然生命終結(jié)要可怕?！岸颊f比起運動員，文學(xué)可以抵抗時間。但好的運動員很快就達到了自己的輝煌境界，成就的榮耀會伴隨一生，好的作家有可能寫一生都達不到自己的最高點?！?/p>

上個星期，韓松去新華社院里的醫(yī)務(wù)室拿藥，哮喘讓他每天都要吃一種激素。9月，他生病了一個月，常去醫(yī)院打點滴?，F(xiàn)在去醫(yī)院，體驗和小時候有些不一樣了，韓松說：“小時候看到別人死，不會想到自己的悲哀，現(xiàn)在去醫(yī)院覺得失控?zé)o力，自己離死亡更近一步?！?/p>

新華社總社是個大院子，有假山，夏天池塘有色澤暈染的睡蓮。歲入初冬，大院里銀杏色澤柔黃，天氣好的時候，葉子在清朗陽光下閃爍。韓松喜歡貓，院子里至少有六只，有時他走著走著會忽然蹲下來和貓講話。小姬之前是新華社記者，和韓松共事的十多年里，每次見到這樣的場景，她都愣半天，“誒誒，怎么說也是個領(lǐng)導(dǎo)了啊喂?！?

小姬心中，韓松周身充盈著一種輕盈的透明的空氣，這種感覺很純真，很空靈。她說：“小說里毀滅世界是韓老師最擅長的，但生活中他總是擔(dān)心麻煩別人，年輕人在他眼中都是清澈玲瓏可愛的。我并不覺得我們有多好，但是這種包容和理解沒辦法不讓人動容?！?/p>

在小姬看來，韓松的善從深淵中來：“正是因為知道什么是痛苦，所以他對人特別好。表面上他的小說很可怕，其實充滿了對世界的清醒洞察，他不吝剖解自己給大家看，就是因為他對人和世界充滿了愛?！?

科幻作家飛氘也是韓松多年的讀者，讀《宇宙墓碑》時，他驚嘆二三十歲的韓松是那么熱烈而又憂傷?！坝钪娴纳畈豢蓽y、人生的疏忽錯失、時空的恍惚吊詭，都在清泉般凜然的文字里汩汩滔滔。這是詩的寫法，重重迷霧中，透出一個敏銳而蒼涼的靈魂。”

最佳長篇小說金獎是頒獎典禮公布的最后一個獎項，頒獎結(jié)束后，飛氘和幾位讀者上臺送給了韓松一個禮物。這一場詩朗誦，是從韓松的科幻小說里摘選出38個句子，匯成這個故事。

一夜一夜，他悵惘地望著海洋上空的繁星?！渡衬糯?/p>

星光如水一樣源源流下來，注入他寬大柔和的衣領(lǐng)，涼嗖嗖地順著堅直的脊柱往下淌?！短煜轮?/p>

但宇宙中肯定正有什么大事在發(fā)生，它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人類的閱歷所能推測的情形?！兜罔F》

我極可能去寫科幻小說。我就這么不停地寫下去，直到我不能夠或不愿意再寫了?！队钪婺贡?/p>

故事的結(jié)尾似乎不太符合韓松，“但我有一種直覺，新的未來正在我的面前展開。”臺下的韓松呆呆坐著，舞臺熒幕上，過去數(shù)十年他在凌晨時分寫下的文字碎片和星河一起出現(xiàn)，他很感動，“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有努力寫出更好的東西?！?/p>

“歡樂短暫、表象，靜下來之后想這種歡樂它的意義，也好像很淡，最后你也解決不了生死的問題?！笨鞓飞钥v即逝，世界本質(zhì)是痛，這一點韓松從沒松過口。

但，“最讓人戀戀不舍的，不就是夢幻泡影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