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寶明
1950年出生,臺灣實力派演員,和金士杰、李立群并稱戲劇界“三寶”。曾演出蘭陵劇坊及表演工作坊膾炙人口的舞臺劇,如《圓環(huán)物語》《暗戀桃花源》《荷珠新配》《今生今世》及屏風表演班的《半里長城》等。電影代表作有《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人偷人》《恐怖分子》《新桃太郎》等。
燈光打下來。那是一場漁夫掉進大海淹死的戲,完全古典的悲劇。
“他那張臉,微微亮著,動動嘴,說了大段的念白。身體下沉,冰冷,小魚兒在身邊游來游去。陰森森的。舞臺上只剩下一張臉,好看得不得了。
有人說,怎么會選這么一張臉?這么讓人心疼、可愛而悲苦,這么中國的臉?!”
臺灣戲劇演員金士杰念茲在茲的這張臉,屬于他上世紀80年代初執(zhí)導的話劇《今生今世》中的男主演、至交顧寶明。
若看過一些臺灣連續(xù)劇,或許會認出這張熟臉:《倚天屠龍記》里的范遙,《公主小妹》中小麥的爺爺,還有電影《投名狀》里出場不到十分鐘的狄公。但直到他登臺三十多年后的這個夏秋之際,才帶著話劇《接送情》和大陸觀眾見面。
鏡頭里,顧寶明的臉因為多肉、憨笑而顯得厚道忠良,豐富的表情里又滿是小市民的狡黠可樂。在臺灣,他和金士杰、李立群并稱戲劇界“三寶”。但他不像金士杰那樣敏銳機智,能站在理論的高度;也不似李立群冷峻,和看不順的觀點涇渭分明。
顧寶明思維簡潔,性格溫吞、周全,與人為善。某種意義上,和他演過的話劇《ART》里那個錢光明很接近:看似“墻頭草”,實則極其顧全情義。
現(xiàn)在,這張臉就在我的對面。因為不敵北京的霧霾得了感冒,顧寶明的步態(tài)有些遲緩?;蛟S是睡意未消,裹在羽絨服里的他顯得被動而又拘謹,聲音低到輕易就會從空氣里飄走。兩個小時里,他的肩膀幾乎一絲都不曾塌下來。
“您可以放松一點?!蔽矣行┎蝗痰馗f。
“抱歉我感冒了,而且好多以前的事不太想得起來,怕回答不好你的問題?!?/p>
金士杰說過,顧寶明不太習慣和自然的自己相處。他總是先顧及到其他人。
“你要隨時學習了解別人,必要時把自己撇在一邊,這挺難的。因為這件小事,搞得自己像24小時工作一樣,所以挺累的。”顧寶明知道自己有強迫癥,卻改不了。
特別在意別人的情緒,會不會把自己忽略掉?
他搖搖頭,又頷首認可。“應該是不會忽略掉,而是限制一下自己,不要太忘了本、忘了格了。這就是長期以來的問題——怕這樣讓父親不高興,這是沒辦法改掉的,因為他要求我很嚴格,真的很嚴格?!?/p>
這個包袱背了一輩子,他并不覺得負累,反倒心甘情愿。
顧寶明與金士杰主演《動物園》
故鄉(xiāng)就是原本
在《接送情》演前(和觀眾的見面)會上,顧寶明模仿起小時候在臺北聽到的叫賣聲:酒瓶子,壇壇罐罐,破銅爛鐵——底下人聽得開懷。導演梁志民卻惋惜,“臺灣演員里,口音像外省人的,也就這一代了。年輕人從心里理解,要長時間浸泡?!?nbsp;
《接送情》里,顧寶明一人分飾兩角:為許醫(yī)生家服務了一輩子的司機趙國忠,許家小姐百合的浪蕩丈夫黎滄生。小趙是1949年去臺灣的士兵,路上被許醫(yī)生搭救,他遂以服侍一生回報。隔了大半輩子,才在1987年——兩岸尚未通航時,在香港機場見到和自己分隔兩岸、已經(jīng)改嫁的妻子董玉英。
漫漫一生里,小趙先后送走了對他有恩的許醫(yī)生、原配妻子董玉英、臨終懺悔的黎滄生以及默默關(guān)懷敬慕的許百合?!敖铀汀倍?,既有物理上的接送車之意,也隱含著生死送別的內(nèi)涵。
劇中的小趙和兩位主演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扮演百合的郎祖筠,三四十年后才和父親回鄉(xiāng),見到奶奶和叔叔。
“到了機場,我們一路跟著他(父親),他走得飛快,行李直接丟了。我們仿佛不存在。聽見有人叫他。我看見叔叔,兩人長得真像。我從沒看過兩個五六十歲的男人抱頭痛哭,一句都說不出來。看見奶奶,他撲通跪倒在地上,我們也是雙腳一軟,完全下意識的?!崩勺骟拚f。
兩個年紀加在一起過百歲的演員,每每排到趙董相遇,都涕淚縱橫。
學生模樣的女孩問顧寶明,你有老兵情結(jié)嗎?
“其實沒有欸?!彼f生活里見得太多,司空見慣。父親是軍人,拿著微薄的薪資,母親在家里照顧一家子人。小孩子有時只能自己到外面打牙祭?!八阅銜吹?,眷村的人家門口掛的香腸總是少兩根,大餅總是少一個。整個眷村就是一大家子,雖然分得清清楚楚,張家是張家,李家是李家?!?/p>
歸根到底,他們是游子。
相較郎祖筠,1950年在臺灣出生的顧寶明,不曾有那么戲劇化的人生。幾十年來,他和故鄉(xiāng)上海少有親近?!爸蠛芫?,我爸爸都還想著要回來呢。(笑)現(xiàn)在想想這些事兒……真是,我們都以為能回來呢。后來說著說著,他就退役了。父親和我這一代,遭遇過的,真是難以想象的。你不會以為自己可以在這個地方待很久,然后就待了一輩子,最后去世都埋在這里了。”
第一次來上海,他的感覺活似戲里到香港的老趙:其實是你很熟悉的地方,卻又很陌生。因為你從來沒來過,可是從小就聽過上海,流著的是上海的血液,很奇怪的感受。
上海對他是一個朦朧的世界,滿耳聽父親說的都是那種方言。后來顧寶明的奶奶走了,父親沒有說話的對象了,就和他媽媽說上海的國語。
他聽父母說,那個地方已經(jīng)不在了。沒有了,就不要找了。
“我心里的故鄉(xiāng)在上海,但是我在臺灣生長,這個是沒辦法去抹煞的。我從小吃的臺灣的米,喝的臺灣的水。后來有了宗教信仰,我想故鄉(xiāng)就是我們的原本,原本的我們。不是一個地方,一個有形的世界?!?/p>
《接送情》劇照
放肆的實驗
對于顧寶明,那個有形的世界,最早就在幾個臺北教師組建的劇藝社里?!皩W校的一些教師喜歡玩兒,湊在一起建了這個話劇社,跟政府申請一些錢就演出了。下面有人給你鼓鼓掌,都開心得不行了?!?/p>
演戲的,全憑熱情??磻虻?,拿的是免費票。賣票沒人買,有人為了躲雨才誤闖劇場看戲。顧寶明自嘲,那時的他,演戲是“無師沒自通”,自得其樂。他用丑角的表演方式丑化自己,沒想到,演起來觀眾全笑開了,他看反應不錯,還自己加臺詞。
上世紀80年代,他加入蘭陵劇坊和“屏風表演班”,和屏風創(chuàng)始人李國修惺惺相惜。
剛到蘭陵時,顧寶明看到舞臺上幾個人滿地打滾,覺得十分新奇。后來才得知,他們在通過不同的肢體狀態(tài),尋找表現(xiàn)尸體有哪些可能性。李國修和吳靜吉強調(diào)放肆自由的身體變化,讓熱愛戲劇的顧寶明第一次學會“打開自己”。
肢體之外,李國修也頻頻運用諧音、捧逗、包袱,以及漢語、英語、日語混用的語言技巧,從中不難尋摸到卓別林肢體動作和伍迪·艾倫語速的積極影響。
金士杰也就是那時認識了顧寶明。金導演的實驗戲劇《荷珠新配》,李國修演男一號趙旺,顧寶明則在李不在時替他出演?!袄顕薹浅5筱@,像松鼠,肢體和語言的節(jié)奏都被放大、加強,是一種飛揚跋扈和小人得志,非常的滿。顧寶明稍微溫和一點、收斂一點,也寫實一點。他演出了小人的歪嘴斜眼,沒有李那么賤,也是討人厭。比如他威脅女主角荷珠,吃人家豆腐,碰到大老板又卑躬屈膝,他把這種雙重人格演得很透,幾乎有一點中國古典戲曲里小丑的東西?!?/p>
這部新編古裝戲讓金士杰領教了顧寶明的趣味,于是到他導演《今生今世》,他便找來顧擔綱主演。
“好多朋友都跟我說,那個燈光特寫,時間很長,他喃喃地獨白。他們說,他那張臉久久端詳之后,我們會有些幻覺,覺得這世間怎么會有這么一張臉,這么可愛而又悲苦?!?/p>
“那時候,你們這種‘實驗風’演了多少場?”我問金士杰。
“演出?嘿,有兩年我們都沒出招?!?/p>
“沒出招?”
“對,就是沒演出。一群人,天天窩在劇團里,在地板上操練,上臺打仗。吳(靜吉)老師說,不要以演出為目的。于是我們慢慢玩兒,玩到都快忘記演出這回事了?!?/p>
“那你們吃什么?”
“吃飯還不簡單,吃老本唄。”金士杰笑。但他承認,自己那時身為領頭人之一,其實是蠻著急的,因為要對所有人負責。
“那時膽子挺大。我敢說,放眼兩岸三地的劇團,都很少見。蘭陵之后,不容易再看到這樣的例子。”老金嘆口氣,又充滿懷念。
《公寓春光》
饅頭和意面
對于顧寶明,他的另一個時代要揭開了。
1995年,成立之初的臺灣超級電視臺找了賴聲川做情景劇《我們一家都是人》。以當時的新聞時事為腳本,演員于早上10點進攝影棚排練,大家即興改編,晚上八九點登臺演出,開放觀眾參觀錄影。算是將劇場表演帶入電視的一種新嘗試。
《我們一家都是人》既是羅大佑的歌和節(jié)目主題曲,也是臺灣的學生作文笑話,作文太差的學生會將“我們都是一家人”寫成“我們一家都是人”。從劇名上,便可見這個劇的輕松調(diào)侃,和里頭蘊含的些許針砭諷喻。
“一個禮拜五天的大綱,大概分成四到五節(jié),以廣告剖口來看,把重點記下來。原本要live(直播),但條件不允許,變成錄完1小時后播出。剛開始會‘跑帶’的,好緊張哦?!笨烊丝煺Z的郎祖筠解釋當時的制作流程。
所謂跑帶,即錄播好之后一路奔跑送節(jié)目播出帶?!拔覀儠崆?,7點開始錄,觀眾開始進場,和美國的情景喜劇一樣。那時候還沒有光纖,最緊張的一次是,8點半我們還在錄8點45分那一段,等片小弟在外面發(fā)抖,我們還開玩笑討論說,如果跑帶來不及,就嘗試播黑畫面,讓觀眾以為電視有問題——請洽你的頻道商。哈哈?!?/p>
說者無心,一次還真出了意外。中視遺留下來的攝影棚太老舊,錄著錄著電跳閘了。
“沒辦法錄影,我們只好出來對觀眾說,不好意思現(xiàn)在停電,在搶修,您愿不愿意等?觀眾也蠻開心的,演員就下去和觀眾聊天,在現(xiàn)場搞笑?!崩勺骟拚f,臺灣觀眾的“暖”,給了他們試錯和極力補正的信心。
憑借這個情景劇和張小燕主持的《綜藝100》,寶哥(顧寶明昵稱)耍寶整蠱的喜劇形象在臺灣逐漸深入人心。郎祖筠記得,顧寶明演的一個瘋子曾把全場逗到捧腹?!斑@個神經(jīng)病裸奔,寶哥就穿了一身肉色、然后這里黑黑的衣服,在這兒打上馬賽克,他還拿著紙箱走來走去的,我們都快笑死了?!?/p>
戲??瓢喑錾淼睦勺骟拊?jīng)苦惱于情景劇和電視劇是否不如戲劇高級。李立群更是因為反對《我們一家都是人》過于商業(yè)化和太過快速、表面的表演方式,與賴聲川一度決裂。
顧寶明卻一直很感謝這些情景劇和電視綜藝節(jié)目。他說不管是戲劇、情景劇還是電視劇,參與的氣氛是一樣的?!耙粋€是做包子饅頭,一個是做意大利面。無非過程和環(huán)境不一樣?!?/p>
他始終銘記臺灣資深戲劇學者汪其楣的教誨:演員必須是超越一切的異類。盡管他總要拼了命,才能達到汪其楣一點點的要求,但數(shù)十年來,他把這句話奉為圭臬,只因為,“戲,是所有人努力才誕生出來的?!?/p>
殘酷里的溫情
說到“三寶”的表演風格,《接送情》導演梁志民愛用武術(shù)流派來比較:“李立群表演有點像少林派,內(nèi)外家的功夫很到位,拳拳到肉,內(nèi)功底子很好;金老師是峨眉派,外表看起來好像莫測高深,但事實上你去握刀的時候能感受到綿里藏了支針,他有他的銳利在里面;寶哥是武當派,借力使力,四兩撥千斤,很能夠借著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遭遇和情感,轉(zhuǎn)化為舞臺上的一種有趣的能量?!?/p>
然而,在電視劇里摸爬滾打久了,很多人都忘了,顧寶明的“四兩撥千斤”其實有著更深廣的展現(xiàn)余地。
“他早年演過楊德昌的《恐怖分子》,還有《暗戀桃花源》,這些都是嚴肅的、有企圖心的劇本?!苯鹗拷荜割^數(shù)?!拔覀儾粫韵矂⊙輪T的定義框住他,他也不會把夸張的表演放到這些寫實主義的角色里?!?/p>
顧寶明承認,拼命下苦功,也是為了證明給不欣賞自己的父親看。“一開始演喜劇、鬧劇,長輩總覺得不入流。其實我做的事并不差嘛,只是不能一直停留在逗笑的階段,要開始尋找心靈上的、潛意識里的、人的慣性,人性的各個角落都要去摸索一下。這個太難了,超越了所有的學問?!?/p>
2012年,金士杰和顧寶明主演了果陀戲劇《動物園的故事》。金士杰飾演的出版商郭彼得和妻子看似和諧,其實溝通斷裂、生活乏味。一天,他在公園里的長椅上偶遇顧寶明扮演的失意流浪人王基立。后者喋喋不休地獨白自己和一條狗之間的怪誕關(guān)系,同時一再挑釁彼得看似安逸溫和的生活,以揭開平靜下潛藏的真相為使命,直到最后縱身死在刀下。
臺上的彼得和臺下的觀眾都在追問基立口中“動物園”的涵義?!斑@個戲透過王基立這個角色傳遞現(xiàn)代人心里的孤寂,渴望跟人接近、害怕被傷害,最后還是被人傷害。顧寶明那段長達20分鐘的獨白可以說是當代劇界的一個經(jīng)典。如果是學表演或者學劇本,在那段戲里都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更何況是交給顧寶明這樣一個演員來詮釋?!苯鹗澜苷f。
我從中看到殘酷,顧寶明卻覺出了溫情?!八皇且婚_始就來自殺的,他是在找各種生機。他走了很遠的路,到了動物園,到了一個最高級的住宅區(qū)的公園里,他希望在那里得到一個肯定,得到一絲溫暖,但沒有。”顧寶明說,“這跟他預期的也差不多。所以你說他是來死的,不見得。當然這決定其實已經(jīng)醞釀很久了,那我們是否有為別人想、為別人考慮的雅量和心思呢?有的話很溫馨,沒有就很殘酷了?!?/p>
“你說這個戲很危險?”
“他就是要刺破他(彼得)的世界嘛,我就是要和你發(fā)生一點關(guān)系,死在你手上也是一種關(guān)系,所以這個戲很厲害。喜歡的人會很喜歡,不喜歡的人第一幕就走人,很極端的。”
金士杰更激賞十多年前“三寶”合作的《ART》?!拔覀兒献鞯煤芾硐?、很舒服,讓我這個挑剔的老混蛋都覺得不容易,那是一張相當漂亮的成績單。”
故事的背景是土豪趙人杰(金士杰)花500萬買了一個長五尺寬四尺的“現(xiàn)代經(jīng)典作品”?!敖?jīng)典”底色全白,只有一些簡單的白色線條在上面。好友孫耀群(李立群)受邀觀看,覺得老趙瘋了,所謂經(jīng)典“根本就是騙錢”。
眼見兩個老友正用無情、諷刺的口吻彼此砍殺得不可開交,朋友中的第三人錢光明(顧寶明)想勸雙方各讓一步,結(jié)果竟然讓每一句唇槍舌劍毫不留情地反撲向自己。圍繞這幅畫的辯論上升到了對三個人30年友情的激辯與反思。
“維持在兩個人中間,他是最希望友情能夠發(fā)揮作用的人,他希望別人也來安慰安慰他,聽他講講他的故事。所以他會道出大段大段他的壓力。但就這樣,另兩人居然說他是來攪局的,我們正在為了偉大的藝術(shù)進行批駁,你怎么把你家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全抖出來?給他這樣一刺激,他就崩潰了?!鳖檶毭髡f。
“真正理解他人是很難的。說到底,朋友是什么?其實什么都不是,朋友只是我們塑造出來的形象,就是我的ART?!鳖檶毭髡f,戲劇最大的作用就是這樣,它像鏡子一樣,反射到人心中重要的東西——把“我”這個字看作什么東西。
一生的虧欠
顧寶明把他的“我”看作什么,很難說。但一個明白的事實是,父親對兒子從事的事業(yè)未曾由衷地接受和欣賞。
當軍人的顧父對兩個兒子寄予厚望,希望他們能在學術(shù)上有所成就。“父親喜歡德國,他沒去過。但他知道德國是一個很先進的國家?!睙o奈顧寶明天生不愛讀書,“在學校就是混”。讀水產(chǎn)學校,從蘇澳、基隆一路念到東港,只是為了逃離父親的重壓,走得越遠越好。
站得有站姿,坐得有坐相。只要有父親的身影,誰也不敢造次。而聽到外面的笑聲,顧寶明就無比快樂。“那時很頑皮,經(jīng)常捉弄人,看到別人被捉弄很好笑,心理陰霾也就掃掉一些。”
一次他在班里模仿一位長著痦子的女老師,坐在第一排的他往自己嘴里夾了個小紙球。一回頭,全班哄堂大笑。老師發(fā)現(xiàn)了,痛苦地扭頭離開。年少的顧寶明沒想那么多,“這其實很傷人?,F(xiàn)在蠻后悔的?!?/p>
我問他得了金鐘獎,父親可曾說過什么?
他想不太起來。晚年的父親,似乎說過“寶明的表演是很好看的”。那時顧寶明已經(jīng)離不開演戲了,但他聽后更覺無奈,因為他知道那不是父親想要的。
“能得到他老人家的贊許,我覺得不是那么容易的。父母就是父母,沒什么可講的。這種情結(jié)也很難解釋,那是愛的表現(xiàn),不是恨你才要求嚴格,愛你才要求嚴格,所以我們應該要知道這個原始的感情是什么,我覺得就是他們上一輩的人受到的教育跟自己的個性使然,并沒有錯,要求一個小孩畫畫念書有什么錯呢?教他懂規(guī)矩有什么錯呢?自古以來就是這樣,這才是真正的中國傳統(tǒng),嚴父慈母,我父親扮演的角色就是嚴父。
“我希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了解,其實我在做的不是一件沒有意思的事,是蠻有意思的事。我可以影響自己、影響別人,不是不入流的事情?!?/p>
不知道天上的父親是否理解兒子的苦心和努力。金士杰看到的是,好友父親離世的時刻,正在大陸和他一道拍戲的顧寶明整日借酒澆愁?!澳翘炀涂吹教栆稽c點升起來,一邊看顧寶明在對面哭?!?/p>
郎祖筠回憶,年輕時的寶哥愛朗聲大笑、大口喝酒,請客會請到大家和他說“你存點錢好不好?”“別人提到紅酒什么的他就興沖沖地帶人家去買了,很多東西他都會加量,比方說我們要一斤,他就會要兩斤?!?/p>
自從多年前闖禍之后,顧寶明已經(jīng)煙酒全戒,信仰了講求和平的天德教。金士杰曾半開玩笑說,“這十年他變得好無趣——常常講笑話,說明他常常不安,不太習慣用自然的自己與他人相處。自然的自己很不有趣,像個老和尚。一個人喝茶,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nbsp;
“你真覺得他無趣?”
“嘿,這不就是玩笑話。顧寶明的父親沒有真正參與到兒子的巔峰狀態(tài),我想他一生都引以為憾?!苯鹗拷茴D了頓?!邦檶毭鳜F(xiàn)在很嚴肅,但還是很感性。你能明顯感覺到他在修身,有種淡淡的、不太容易批評和反彈什么的意味。他不想多談什么,但聽你講話,總會點頭搖頭。而我們作為好朋友,用手拍拍他、揉揉肩膀,直接傳達對他永遠的認定。不就夠了?”
(參考資料:《顧寶明 喜劇與悲劇的中間》《只有我們會碰到這么特別的時代》《金士杰與顧寶明的三十年步調(diào)》《遇見顧寶明》,感謝果陀劇場、戲庫對本文的大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