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某個凌晨。兩點半,紀錄片導演鄧伯超正抽著煙,在北京通州剛搬的家里敲著鍵盤。樓上住戶下水道的管子并沒有封進水泥,赤裸裸地懸在頭頂,他能清楚聽見“他們拉出的屎,在管道里砸出的悶響,是一種不能擴散的回音,著實震顫了室內的空氣”。
前一天,他收到了大學老師王小妮的私信,希望他能寫一寫畢業(yè)后的生活狀態(tài)?!靶睦锖芨咝?!像個孩子,領到了家長打賞的棒棒糖”——這似乎成了他在苦悶日子里的一針興奮劑。
就在他領到這份驚喜的同時,福州某政府部門里的職員余青娥在例行公事地整理公文;北京798某服裝店的品牌設計尹澤淞剛跟造型、設計通完電話;美妙剛剛結束出差,在從上海回廣州的動車上;而遠在大理的晏子剛剛哄完她五個月大的寶寶……一共有二十多位昔日校友都收到了來自王小妮的私信邀約。
八九年前,他們懵懵懂懂地成了海南大學頭幾批影視戲劇文學專業(yè)的學生——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從別的專業(yè)調劑而來,大部分人來自農村,不知“影視戲劇文學”為何物。在為他們講述小品、戲劇寫作和詩歌課的過程中,王小妮完成了兩本厚厚的《上課記》,細致入微地寫出了那一代學生和王小妮自身對于成長與教育的困惑。
現(xiàn)在,她很想知道這些學生如今的模樣。于是有了《上課記》新版里增補的《我們來自“上課記”》這一章。從反饋回來的文字里,她讀出了一些校園里沒有的滄桑?!安幌衲菚r候那么傻乎乎的,能含住東西了,苦也就苦著,似乎就應該這樣?!?/p>
在每個參與學生寫的內容后面,都有一段來自王小妮的補記,多是鼓勵和肯定?!拔胰绻f得太多,會覺得是不是侵犯他們的生活,把他們的內心攪亂了,就有點兒不太敢?!彼旨恿艘痪?,“他們的事可以被人們當作故事去聽,但沒有太多的可參照性。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
上課記白底立體封
沉重、敏感和確信
鄧伯超寫了1.8萬字,全是熬夜敲出來的。囿于篇幅和導向,只能刪掉大半。“舍掉神經(jīng)還用勁彈跳的筋和肉,只留了骨頭?!蓖跣∧輰Υ松罡星敢狻_@個特別多觀點和思緒的男生,總讓她感覺活著的沉重。
這幾年鄧伯超的確很忙:參加一個公益計劃,為得絕癥的小朋友募款四十余萬;拍攝紀錄片,風餐露宿,收獲滿滿,路上見聞卻也在揪扯著他。他在梅縣看到客家人做大福和祭祀;參加了最有先鋒戲劇感的葬禮;了解到理事會與生產隊的運作;制片世杰埋葬了父親的骨灰盒之后問,自己以后要死在哪里?這些傳承與變遷中的融洽、沖突甚至斗爭,人生的悲歡離合,族群的興旺與衰敗,讓鄧伯超埋頭思索:粗糙的音樂、鬼神信仰,無組織的游行是否該有?傳統(tǒng)文化,要摒棄什么,又要如何傳承……還有一路伴隨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的相互消耗,始終如鯁在喉。
在文末,鄧伯超才敞開心扉:“《浪漫的國度》在開機之前資金就已斷鏈。世杰的媽媽用微薄的收入來支持了我們兩年的創(chuàng)作。兩年時間,我初中的兄弟都結婚生孩子了,女友從中傳畢業(yè)了,××已經(jīng)享譽國內了,××月收入都過六位數(shù)了。我到底是在浪費光陰,還是在滿足自己的野心。如果是要證明自己態(tài)度的決絕,我覺得也已經(jīng)夠了。太多的證據(jù)顯示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成為了我生活的包袱?!?/p>
在王小妮眼里,鄧伯超很有抱負,誠然,有時難免偏激——就像當年在畢業(yè)典禮上,他因為不滿專業(yè)老師,當場爆粗;2009年秋天獲得四川電影節(jié)大學生板塊兩項提名,他受邀去成都參加頒獎活動?;氐綄W校,大家問他感受,他卻冷冷地來一句“我不想和富人站在一起”。
“那時的鄧伯超竭力想證明自己也可以,但對于社會階層的認識難免簡單化。他遇到的困難經(jīng)常超出預想,而同樣突出的是他的頑強,雖然,在艱難和頑強之外,常常出現(xiàn)人力的不可控?!笨催^畢贛的《路邊野餐》,一出電影院,王小妮就想到這也是鄧伯超可能的道路——小地方出生長大,生命力旺盛,懷有夢想——馬上給他留言。
問他最近忙什么?鄧伯超自嘲,“在當網(wǎng)絡混子,做一部電影的后期導演,準備發(fā)網(wǎng)絡院線?!闭Z氣里依然憋著一股對自己和現(xiàn)實都不滿的氣。他說自己如同堂吉訶德,手里握著一把鑰匙,猛烈地捅向鎖眼,卻打不開任何一扇門。
畢業(yè)之后都很難,王小妮在這幾年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能感覺到。但真的看到那些真切的字句,仍覺得心里像被什么重壓著。她把大家寫的《我們來自“上課記”》初稿全文發(fā)給了余青娥。這個在她看來像朋友一樣的女孩,溫潤、內斂、善于理解。
“同學寫的會不會多少帶點自己的主觀情緒?像我自己,因為近一段時間很多情緒堵在心里沒排解出去,所以寫的東西多消極,但真實的生活畢竟還有很多暖心的、支撐你活下去的東西。”余青娥勸慰老師。
鄱陽湖邊長大的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邊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自小父母干農活、外出打工。到福州后,老媽偶爾在餐館洗碗,有時在廠里洗工服,如今在一個小區(qū)看電動車棚。父親以收廢品為生。王小妮覺得這個女孩“好像看透了一切”。內心對周遭的敏感,雖然隱而不發(fā),卻始終存在。
畢業(yè)之初,在太原收小區(qū)物業(yè)費,余青娥按照規(guī)定攔住來交停車費的業(yè)主代辦人,轉頭發(fā)現(xiàn)主管輕易地打破規(guī)則;在福州,她每天需要“冒著生命危險”騎電動車上班:因為違章的人太多,紅燈的時候,警察強行拉上柵欄,阻止往里闖的人們。但見招拆招的大有人在,很多電動車不走人行道,直接開機動車道。在單位,她學不會“來事兒”,裝笑這件事永遠會帶來臉部神經(jīng)抽動的反應。
如果這些只是皮毛,深層的則是無法獲得共鳴的孤寂。
弟弟輟學了,今年到福州打工,銷售二手車,因為有業(yè)績壓力,每天早出晚歸。余青娥心疼他,怕他太累,想讓他找點喜歡的事情來做,問他喜歡做什么,他說他喜歡掙錢,他的目的就是掙很多的錢,然后把親戚朋友都安到他開的公司里去。余青娥跟他說,錢也不是最重要的,可以去找找自己其他的興趣。“他不耐煩了,回了我一句:搞得自己好像有多懂似的,你也是要三十的人了,看看你自己混成了什么樣,還來教我?!?/p>
她低頭瞧自己,好像確實“混得沒什么樣子”??吹接腥苏f:要認識你自己,要尊重自己的想法。才發(fā)現(xiàn),連自己都不認識,連自己都找不到?!八麄儯ǖ苊茫┑男愿窀苓m應這社會,我是稍微碰到一點點就退回來。我爸說,我這樣子,走到天邊去都沒用?!?/p>
“到臨畢業(yè)的時候,我送了一本我寫的書給她。但(她)根本不抬頭看我。她就是不好意思和內向,但內心并不卑微?!边@份從不抱怨、平等說話的態(tài)度,讓王小妮覺得特別可貴?!拔蚁胗嗲喽穑▽τ谖磥恚]有想太遠、太深。她就想,我要過得好一點,將來讓爸媽能放心。她的文字比別人更成熟。不過目前,她只是在寫自己的生活?!?/p>
其他人,和所有走向社會的畢業(yè)生一樣,困擾于不知方向的迷茫和生計壓力的困頓。有人結婚攢錢;有人抱怨繁瑣的日常、復雜的關系、高強度的加班;有人進過報館,做過IT,現(xiàn)在卻愛上了做飯,開始賣午餐便當……但有兩個學生,卻從一開始就保有一份對自己的確信。
張彩霞,曾去西藏改則縣支教,現(xiàn)在拉薩。我們試圖與她聯(lián)系,未果。只看到她寫的話,“不錯,這確實是我選擇的生活,而生活兩個字,在哪里都不會輕松。”
晏子,大學時就曾在麗江學茶,而今定居大理。畢業(yè)五年,工作,辭職,戀愛,結婚,旅行,生孩子?!皼]有多少懸念?;就顺錾缃痪W(wǎng)絡。”
“大二還是大三的時候,她在山里看見一個茶場,然后在茶場里幫著采茶,就住了一段時間。到畢業(yè)的時候,一般人都很糾結,網(wǎng)上去這兒抄一段那兒抄一段。結果她坐了火車去山里了,在大理寫了論文發(fā)給導師,就結了。她在心里根本就沒覺得這是個多大的事?!蓖跣∧莅底苑Q奇。
晏子說,她的生活一直都比較隨遇而安,無他,不過是選擇讓自己舒服的方式過日子:學茶,因為在對著器皿和茶葉的那幾個小時里,自己可以全神貫注。選擇大理,也是因為自然環(huán)境好,有童年的感覺。
“有山有水的地方,我覺得踏實。其實我都沒有正兒八經(jīng)找過工作,都是到一個時候就會發(fā)生一件事情,要不是工作,要不是愛情。”甚至連生孩子,也是她和先生在當?shù)卣业闹a士接生。
“她并不是追求小清新或者浪漫,她不是。她內心的那種平穩(wěn)到哪兒都一樣。挺有趣的一個人,要是中國小孩都能像她那樣平平穩(wěn)穩(wěn)的就好了?!蓖跣∧菡f。
有趣的是,新版《上課記》的編輯原本想刪去晏子等好幾人的文字,因為“不具備普遍性”。
王小妮與學生在草地上交流
烏托邦課堂
王小妮的視線里,上述每個人的面孔都定格在了剛認識的時候?!凹氉x他們的文章,能感覺到他們多數(shù)都還延續(xù)著當初的秉性和價值觀,可見大學本科的四年對一個人多重要。”
作為詩人,對于教育的關注和思考,說是無心,也屬有意。
兒子上高一時,她寫過《把孩子交出去》。她和先生、詩人徐敬亞向孩子介紹了《麥田里的守望者》《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和《伊甸園之門》,卻發(fā)現(xiàn),孩子并不會閱讀。她無奈而又充滿理解:他終究是在那種規(guī)矩里學了十年。
從深圳到海南島上的海南大學教書,有報道說是朋友崔衛(wèi)平的一句話,覺得王小妮循循善誘,應該去當老師。我向二人求證,他們都不太記得此事?!皯撌鞘芎4笠闪⒃妼W中心這一消息的鼓動。徐敬亞和好友多多都去,耿占春已經(jīng)在那里,我也就去了?!蓖跣∧菡f。
“詩學中心”不了了之,她對上課和學生的熱情卻沒被撲滅,并且留下了成果。
那是一所面積很大的學校。遠望去是海口的標志性建筑世紀大橋,十年前校內的荒地長著深深的雜草,走在路上,會有成熟的椰子掉下來。
來不及體會這些,王小妮在迎新會上便發(fā)現(xiàn):“上來演出小節(jié)目的新同學跟剛走出蠟像館的蠟像一樣,又緊張又僵硬,眼神呆滯無法定睛。他們之前都是怎么過來的哦……”
她并不沮喪。只想憑一己之力,試試是否能讓他們在18歲的時候“見到閃光的片刻乍現(xiàn)”?!耙苍S付出努力能啟動這些年輕人身上潛在的未知的力量,也許他們能在漫長的日常中堅守自己,也許如李提摩太所說,現(xiàn)代教育20年可見成效?!?/p>
于是,這些被調劑而來的、上課前都極少有過影院觀影經(jīng)歷的新生,發(fā)現(xiàn)有一個老師會在剛見面時,問“你們來自哪里,喜歡看什么書和電影”,對于問題和作業(yè),從來沒有規(guī)定的路數(shù)。
尹澤淞對于第一次見到王小妮記得格外清楚?!澳翘煳易谒呐牛龑χM門的位置。她背個書包,穿一身棉麻的衣服。扎一個辮子,頭發(fā)很黑。雖然是個女老師,對誰都挺溫柔的,但我能感覺到她骨子里有種銳氣。她說話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她在找詞——你知道有的時候語言指向是并不明確的,而她在盡量把話說得精當,不產生偏差。我挺喜歡?!?/p>
如果是早上7點多的課,上課可以隨便吃東西?!澳敲丛绲恼n,來不及吃早餐,很痛苦?!蓖跣∧葑畈幌肟匆妼W生偷偷在課桌下面藏著食物,趁老師看不見吃一口。大大方方地吃,她看著踏實。
在學生的印象里,王小妮放電影并不太多。但會推薦一些他們從未讀過的書:《巨流河》《夾邊溝紀事》《中國在梁莊》《城門開》,等等。這些書經(jīng)由她的介紹,在同學手里流傳,成了知識和歷史的漂流瓶。
她回憶,當說到《巨流河》的時候,排隊想看的學生太多,一位同學從教室后排站起來說,他愿意個人買一本《巨流河》加入班上的傳遞?!按髮W里有這樣一類男生,(平時沉靜,)內心亢奮激昂?!?/p>
傳閱《夾邊溝紀事》前,她提醒大家:這書可不輕松。有同學舉起手臂說:我是重口味!引得大家一片笑聲。過些天,再問那同學,她說書傳給別人了,說完嘆氣。有同學閱讀當晚發(fā)來短信說,心里難受,正抱著發(fā)抖的腿坐著。
整整傳遞了15個星期后,回到她手上的是一本變得又舊又厚的書,四個邊角都用透明膠帶反復貼過。
寒假里,她收到學生蔣茜發(fā)來在四川老家的調查。“她開始關心自家的歷史淵源了。他們也在積淀自己的《巨流河》。”
王小妮曾去探訪寧夏鹽池詩人張聯(lián)和他的村莊,把拍的照片做成PPT在課堂放?!澳芨械较旅婧芏嘌劬﹂W著光,好像被展示的是他們每個人的家鄉(xiāng)?!彼f,“他們很難想象,在春天不下一場透雨這一年就不能種莊稼的荒漠中,也能發(fā)現(xiàn)詩歌。我很想他們通過詩歌課了解這世上除了大多數(shù)人之外,還有另外的個體,敏感脆弱艱辛,不茍同地存活于世?!?/p>
課后,學生丁小麗過來問張聯(lián)的電話,她家和張聯(lián)是鄰縣,她準備寒假抽空去鹽池見這位農民詩人。家在定西的張彩霞也和《夾邊溝紀事》的作者楊顯惠取得了聯(lián)系。
王小妮讓學生看《許三觀賣血記》。尹澤淞記得,小說里許三觀訓兒子,他兒子站在墻角,摳那個墻。“我當時就說,這細節(jié)寫得真好,因為我也摳過,墻皮久了會起來,有那種片片。我之后在寫東西的時候,也會盡量把東西描寫得更清晰,靠事、人、細節(jié)來吸引人,而不是靠辭藻。”
“她不強制人。她幾乎愿意聽所有人的話語和觀點,在課堂上愿意發(fā)現(xiàn)每個人甚至微乎其微的亮點?!逼褧x松和小Z回憶,王小妮會主動走到后面的位子,問一下有話想說但不敢主動表達出來的人?!八龝苣托牡卣f,你有沒有什么想說的?你愿意交流就說,不愿意也沒問題。”
王小妮關注社會新聞和時事。有時她會把新聞做成很簡單的Word文檔?!耙粭l條往下拉,會加一些她的看法和思考。她從來不制止我們插入、打斷她。其實那些信息在微博都能看到,但她把這些信息整合起來,你就會覺得,為什么我平常沒有注意到這些?”小Z記得,一次下課之后覺得整個人都快癱了,“就是那種全身上下被暴雨淋過一次,特別累,又特別爽?!?/p>
2009年山西礦難很多,有個山西來的同學在課上說,“其實那些礦難有時候是沒辦法的,可能真的很難避免。”尹澤淞印象很深,王小妮當時就停下來,說,“這個可不是”——這算是她少有的表達個人意見和傾向的時刻。
鄧伯超覺得,王小妮的課像烏托邦?!斑@個烏托邦更像一種精神上的狀態(tài)吧,這種狀態(tài)如果可以用于社區(qū)建設或公共生活,能被無限放大,那就太好了。”
“說烏托邦,那是學生的美化。”王小妮聽到我的轉述,回應說,“他有他感受的自由空間,雖然我不覺得?!?/p>
退卻
在這個“烏托邦”里,王小妮同樣受到年輕人的滋養(yǎng),感受著他們的進步。
她發(fā)現(xiàn),和剛走入海南大學的2005年相比,唯唯諾諾的學生正逐年減少。有學生會問:今天新聞里為什么沒有提到貴州六盤水的學生食堂?
期末,學生梁紀元給她發(fā)郵件,會直接探討“熵以及個人和集體的關系”?!罢撬泥]件,讓我感到他們對人群間合力和集體感的渴求?!?/p>
但她并非圣徒。學生不避諱她,當她是個傾聽者:做不做某老師的線人;學生助學金分派中的奧妙和不公;學生社團中的貓膩;家庭的艱難困苦……全都傾吐給她。一個人在路上的時候,超越一時一事的大悲哀便會忽地撲上來,把她裹得緊緊的,讓她有逃離和尋求喘息的沖動。
她感慨學生單純而又輕飄,喜歡空洞地抒情,教了幾年仍有學生希望老師能給出一個準確固定的模式。還未畢業(yè),滄桑感已然浮現(xiàn)臉龐。
最感無望的一次經(jīng)歷,是某次詩歌課堂上的海子專題。有來自安徽的幾位同學告訴她說,他們聯(lián)手做了個東西,她于是滿心期待。
沒想到,學生們上臺展示的是家鄉(xiāng)亮麗堂皇的新建筑、景區(qū)風光,最高潮是當?shù)厥澄镎故?。時間接近中午,一片的歡騰。王小妮照常沒有打斷這些正在興頭上的孩子,但“坐在下面的心情被那歡快污染得灰暗沮喪”。
帶著這股灰暗,她在當天微博上寫道:“篡改一次海子的詩句——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只身徒步踏亂泥……”接著又檢討,“惟一一次帶著純粹的個人情緒寫微博,不該的。”
她喪失了任何交流的愿望,反復想,是不是我和他們之間本來就是風馬牛?
王小妮一直力圖在自己的課堂創(chuàng)造出“多元而無強制的小環(huán)境”。但現(xiàn)實不是理想國。幾年后,我們談到那一刻,她說自己也有點著急?!按鷾鲜潜厝坏摹2坏扔谒麄兙蜏\,我們就深,因為你經(jīng)歷過。但他們可能有更新鮮的想法。不要太過簡單地給他們一個對或錯的判斷。最好是能夠一步一步告訴他們。如果不能告訴他,你就想辦法告訴他;如果不能想辦法告訴他,那就慢慢想辦法?!?/p>
她說后來沒再發(fā)生類似的事情。她會有意識地往后退,留心傾聽的時候更多,淡化一些原來認為“必須如此”的東西。她也承認,自己試圖去引導他們的一些東西,或許學生們并沒有完全理解,“或者說理解的人很少,不能準確對接?!?nbsp;
《上課記》中提到,課間,一個學生慢悠悠走過來,匆匆說了一句:老師上課這么賣力氣?
還有一位女生,筆下頗帶情感地寫過,自己如何被季羨林一本有關梵文、吐火羅文書里的“紋理”吸引,“我真的有一種感覺,我以后要再看見它們,以后我的生活中會充滿它們?!?/p>
隔了許久,王小妮和這位學生提起,后者笑她的迂:“老師啊,那就是扯呢,我們這么多年了,早明白了啥叫投其所好,知道你喜歡這個嘛,你別當真啊?!?/p>
我問她,學生的那種世故會讓她難受嗎?她笑笑:不會?!拔夷芾斫馑麄冞@種錯亂,或者什么。而且因為你不是跟他(她)一個人上課,還有其他人?!?/p>
丈夫徐敬亞說,王小妮對學生充分釋放了母性,表達出了最大程度的理解和尊重。
學生們在她面前也沒有壓力。瑞麗記得,“老師帶我們一起分析電影《聞香識女人》,她說做人要有底線,底線是不能逾越的,不能為了錢做傷害別人的事;霍亂時期,學校給的藥我們都不問是什么就吞進嘴里,她說要學會懷疑,不管是誰給的,跟自己身體有關的東西要問清楚;每次春運回家的火車上,我總會想起她說的‘錢要貼著肉’;每次遇到困難灰心喪氣的時候,就會想起她說,不管生命給你什么,只要去接納就好了……”
小Z在一家有影響力的媒體工作,常常對自己的能力和現(xiàn)實產生懷疑。但王小妮在課堂內外的教導給了她在大城市里立身的自我肯定?!八龑ξ覀兒艽蟮膬r值是:你看,我活得這么真誠,我也可以活得很體面。成功學教給我們的是,你一定要活得足夠油滑,才能在成人社會里活下去。但她讓我知道,只要你能非常真誠地面對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會得到來自環(huán)境的反饋的。她讓我相信了這一點?!?/p>
這位給予學生信心的老師,終于還是在2012年底結束了自己的教學生涯。
不少讀者的共同感受是,《上課記2》讀起來比《上課記1》要消沉。王小妮沒有否認。“我對他們說話,他們也對我說話,而我自己已經(jīng)這么老了,這么多年始終被外來的力量摧毀著,又始終感覺自己依舊在,并沒被毀掉,靠的正是純凈氣息的不斷補充滋潤,所以,能站在他們中間真好,真是幸運……”
沉靜的刀子
這回來北京,王小妮是出席一個懷舊和普及性質的詩歌朗誦會。會上,其他朗誦者都會和著抒情的背景音樂,抑揚頓挫。在朗讀自己的兩首詩歌前,王小妮說,“是詞的選擇和調動,才形成了詩,不一定需要其他東西來美化?!?/p>
朗誦完,她接著表達:“寫詩不是一個職業(yè),甚至是一個很不好的熱愛,因為它對你來說,除了敏感不帶給你任何東西,敏感在這個時代是非常不需要的。”事后她告訴我,“不需要”的后話是——“卻絕不可少。”
如果沒有和她深談,這個穿著風衣、瘦削的中年女子多少會給初見者一絲嚴厲感。好友、評論家李靜說,她和王小妮認識多年,私下交往并不多,就是“文字之交”。
有一次,李靜因為某個公眾話題在朋友圈里說了些激動的話。王小妮看到,察覺出她情緒不太好,便約她出來吃飯?!巴跣∧輧葦俊⒐?jié)制,對朋友的關懷也是沉靜的。她在任何的表達上都反對煽情、喧囂、夸張。就像她的詩歌,句子很短,好似刀子切割你,迎面飛來,里面有很強的熱情,卻以冰冷甚至殘忍的方式表現(xiàn)?!?/p>
這種個性顯然帶著時代和家庭的烙印。出版過小說集《1966年》的王小妮11歲時趕上“文革”,14歲隨父母下放農村,19歲再插隊。東北平原的玉米地,長得沒有邊兒,有一次割玉米,她手里拿著鐮刀,累死了,想,這天什么時候才能黑下來?
大學時,她和徐敬亞等人在詩社如魚得水?!坝陀〉膬宰?,新的譯文,比(多少人渴慕的)肉更具有光芒。那時節(jié),思想突然獲得了飛的權利。”
干了一輩子警察的父母不明白,這個女兒緣何能對風,對土豆和棉花,對人心和靈魂,自那時起就有著不同于旁人的敏銳感。父親只知道,在那個“紙上隨便涂抹就可能要命”的年代,寫字是件太危險的事。
多年后,王小妮才理解,父親在警察和他熱愛的古典詩詞之間,找到了一條隱身棲存的通道。她遺傳了父親骨子里的這點文氣,還有他的耿直。幸運的是,她無需像父親那樣擔驚受怕,掩藏真實的自己。
從2006年開始寫《上課記1》到十年后的今天,王小妮從不曾對學生或是時代發(fā)表斷言。她說,越走近學生,越覺得他們不錯,哪個時代都出人。“他們使我能更開闊更客觀更包容地去想事情?!?/p>
她早年的一首詩里有“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這樣灼熱的句子,一時廣為傳播。她解釋,“這種紙,是北方那種干燥、爽脆的牛皮紙。我的火恐怕帶著綠色,它不會太強大。我一直害怕垂直照射赤道的太陽,那些大太陽下面的紅豆子(咖啡豆)里,有太灼熱的內質。我不需要濃烈的香味和紛爭的人群,不需要興奮。我的神經(jīng)好像是用蘆葦管兒做成的。一杯白開水,正適合我?!?/p>
(參考資料:《上課記》《把孩子交出去》。感謝東方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徐敬亞和李靜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