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制內海怪和體制外海怪

盛文強見過兩次鯨魚擱淺。近二十米長的鯨魚，突然出現(xiàn)在海灘上，奄奄一息。且不說鯨魚的長度，單說那引得人下巴朝天的高度，已經(jīng)讓當時七八歲的他震驚不已，“足以震蕩平庸的日常生活”。人們扶老攜幼前去，提著桶割肉，并不像許多年后的擱淺新聞里?？吹降?，幫助鯨魚回到大海。這些成為他寫海怪故事的源頭。

后來讀《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笔⑽膹娤耄H的原型應該就是鯨魚吧。多年后他寫《海怪簡史》，像《莊子》一樣分為外篇和內篇。分類的理由聽起來像《西游記》：外篇是底層的海怪，來自“體制外”，身上帶著原始野性；內篇是“體制內”的海怪，要么是三皇五帝的后裔，要么在龍官水府里有份公職。

盛文強最早聽到的海怪故事來自于父母。像各地父母對小孩的威脅：“你再不聽話，XXX會來咬你/吃你/把你帶走……”這句話的膠州灣漁民版本是：“你再不聽話，海參精會來吸你的血。”盛文強后來才知道海參并不會吸血，他推測無辜的海參平白擔上這種惡名，也許因為它長得和水蛭有幾分相似。

從2008年底開始，他用業(yè)余時間奔走于渤海、黃海、東海、南海，采集漁夫口述史和海洋民間故事。此時，他的主業(yè)是山東濱州一家報紙的副刊編輯。

再之前，他在這家報紙做縣區(qū)新聞。到哪個鄉(xiāng)鎮(zhèn)，都遇上類似的宣傳流程：當?shù)毓賳T領你看工業(yè)，看名勝古跡，看土特產(chǎn)種植，看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展示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標配包括：圖書室——通常只在有人檢查時開門；老年活動室——供應免費茶水，真的受歡迎。盛文強拿一摞自家報紙，給每位老人發(fā)一份，讓他們拿著看，“啪”拍下來，配上說明“爭相閱讀”。報紙有時需要這個。

這段經(jīng)歷還是留下些積極影響，起碼教會了他如何找到講故事的老漁民。他專門選那些沒有農(nóng)業(yè)的純粹漁村，找到老年活動室。正在下棋或聊天的老漁民們，常常一開始不愿談：“這都什么年代的事了?！闭劻藭?，來了興致，互相說別人講得不對，“還是我給你講?！笔⑽膹娤窕氐搅送甑臓t火旁。冬天，夜晚，不能出海的漁民們烤著魷魚絲或干魚，給孩子講述海怪的故事。那是他們傳承許多代的娛樂方式。

為了采集口述史和民間故事，盛文強有時跟著漁民出海，有時尋找重大歷史事件的親歷者，比如1959年江蘇的呂泗洋海難，幾百艘漁船突然遭遇10級以上大風襲擊，死亡上千人。幾年下來，他攢下幾十萬字的資料，本來想出一本《漁民口述史》，后來先出版的卻是《海怪簡史》和《漁具列傳》。

盛文強把海和尚的故事放在《海怪簡史》首篇，因為“海和尚應該是現(xiàn)在中國民間最有名的海怪”。它人面龜身，沒有頭發(fā)，喜歡把漁船掀翻。應對它的方法是大喊“光頭、光頭”，它會羞愧地跳水走掉，之后再看到你的船也會躲開，因為你羞辱過它。

入戶夜叉的故事流傳在東海舟山群島一帶。夜叉借漁夫的灶火烤螃蟹吃，第二天，漁夫獲得捕魚生涯中收獲最大的一次，原來是夜叉在水下幫他趕魚。民間故事到此為止，盛文強給它加上后半截：時至今日，東海上的漁民夜里睡覺還不插門，這是在為入戶夜叉留門。雖然夜叉再也不來，但習俗流傳下來。有文人路過，不禁贊嘆： 真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盛世。其實，“這些漁戶無非都是夢想著發(fā)家罷了，哪有什么夜不閉戶的美德可言?！?/p>

精衛(wèi)是上古神祇，炎帝的女兒，她的故事已經(jīng)不在民間流傳。盛文強把“精衛(wèi)填海”的傳說改成了諷刺故事：東海海神礙于炎帝情面，悄悄復活了溺死的精衛(wèi)，適逢天帝下旨，選拔三界中苦心修持的楷模，以勸人向上。海神命精衛(wèi)穿上鳥羽，聲稱發(fā)愿銜木石填平東海。精衛(wèi)果然名聲大振，成為三界楷模。東海海神因此屢受嘉獎。而精衛(wèi)漸漸倦怠，只在上仙巡視東海時才出現(xiàn)，表演投枯枝石子入海，炎帝也派人定期在夜里向東海投放樹枝。再后來，海燕被雇來扮作精衛(wèi)的樣子填海，定期領報酬……

對現(xiàn)代人情世故的描摹和諷刺被盛文強放進了海怪的故事里。還不時地插入一句話：“你知道，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笔⑽膹娊忉?，這句是翻譯體，故意高頻率地插入，是想把當下的感覺馬上推遠，造成時態(tài)的轉化。

海洋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

《漁具列傳》聽起來像本漁業(yè)工具書，其實它是一本小說。小說從扉頁就開始了，那是一頁影印的《廣漁具圖譜傳序》，古意十足。導讀里介紹這是海內珍本：“本書的原初母本得自膠東民間，為竹紙豎箋線裝本，封面不知在何年何月脫落?！笔⑽膹娮允觯跐O村考察漁具實物影像時，從一戶漁家的針線盒下偶爾得到本書。這是“一部來自民間的微型漁具史，分門別類，有著完整體系，分為舟楫、網(wǎng)罟、釣鉤、繩索、籠壺和耙刺6個部分。作者“枕魚齋主人”多年讀書，卻遇上科舉制廢除，于是回家販魚為生。《漁具列傳》承襲此書，二次創(chuàng)作。

搞漁業(yè)研究的人紛紛找到盛文強，說：“你弄了個寶貝呀，能給我們掃一套嗎？我們花錢買也行啊?！笔⑽膹娋托Γ骸澳鞘羌俚?，圖是我自己PS的。”字體集自古書。版式縱向九列，符合清末明初膠東半島地區(qū)古籍流行的樣式。丁巳年正是枕魚齋主人的生存時代……直到書的最后一頁后記，盛文強才聲明“這是移形換位的自我分裂術，借此可以元神出竅，遠離本體，再回頭反觀己身，從而獲得全景視域”。

這本海洋故事集里，有著許多傳奇：比如船頭兩側要各釘一枚銅錢，銅錢外圍要以黑漆描出眼框和睫眉，它可在水中視物，自行躲避暗礁；比如東海上有個善于使用繩結的族群，可以用繩套住風，把颶風捆成棕子。也有許多漁民的日常：比如相隔二里地的村子，漁網(wǎng)網(wǎng)線的直徑測量法也會大不相同；比如漁歌里會唱：“嶺上土餑餑，一人來一個。有餡沒有餡，別嫌沒滋味?！币馑际沁h航者常常找不到尸身，墓地多是衣冠冢。

1984年，盛文強出生在紅島。那是個風景迷人的小小半島，歸屬青島管轄。推開他家院子門，就能看到大海。院子的水洼里有很難抓住的彈涂魚，那是父親帶回來后，在院子里跑掉的，再難抓住。到了下雨天，小螃蟹會自己爬到家里來，彈涂魚們滿院亂蹦，特別熱鬧。

在上學前，盛文強天天由父母帶著出海，因為家里無人看護。三人駕著剛夠裝下一家人的4米小船，白天打漁，晚上歸來。

很多年后，盛文強才明白，作為漁民的后代，即使他不從事漁業(yè)生產(chǎn)，海洋文化對他也大有影響，跟農(nóng)耕文化影響下長大的人很不一樣。

即使經(jīng)驗豐富的老漁民，也會捕獲上來不認識的東西?！坝袝r候新聞上就會看見，說哪兒漁民發(fā)現(xiàn)什么海怪，專家出來解讀學名是啥啥啥。海里東西種類太多了，你認不全的。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無非就是那幾種?！笔⑽膹娍偨Y，“我見過鯨魚擱淺，見過港口直接冒出來奇形怪狀的人物，農(nóng)業(yè)區(qū)是見不到這些的，它的環(huán)境非常封閉。農(nóng)業(yè)區(qū)比較穩(wěn)定，不離開門口的這幾畝地，中國代際的傳承依賴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穩(wěn)定，海洋啊，游牧啊，都是不穩(wěn)定的?！?/p>

農(nóng)人使用二十四節(jié)氣，每半個月?lián)Q一次節(jié)氣。漁人使用《潮水時間歌》，每天都要掐算當天出海的最佳時辰?！俺毖醋兓f方，二十四節(jié)氣按部就班，海濱之民在海角小屋里坐臥不寧，與此同時，帝國的腹地，農(nóng)人端坐于堂，離農(nóng)時的到來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生產(chǎn)方式的不同，直接導致了時間觀念的巨大差異，在世界觀上更是迥異其趣。”盛文強寫道。

盛文強選擇生活在離家鄉(xiāng)300公里的濱州，他解釋：“我們沿海地區(qū)，鄉(xiāng)土觀念比較淡，不太愿意回去。”

邊緣人和中心地

2015年初，盛文強辭掉了報社的工作，成為一名專職寫作者。領導挽留他，說你走了副刊就沒人做了。他想，反正你們也不待見副刊。報社最重視的是民生新聞，得分最高的記者被同事稱為“井蓋小公主”，因為她總是能發(fā)現(xiàn)哪兒丟了井蓋，寫下來呼吁市民注意出行安全。同事們私下嘀咕：她怎么能知道那么多丟井蓋的事，該不是她自己搬的吧。

這些年他還常與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文章的同齡人交往，他稱之為“寫作圈”，強調不能叫“作家圈”?！斑@些人里許多心目中有個嚴密的文學刊物級別，中央級，省級，副省級……有一次，一個朋友在成都的刊物上發(fā)了稿子，說‘在副省級刊物上見一稿’。我還挺納悶，想了半天明白他的邏輯，成都是省會，是副省級的，成都的文學刊物就是副省級的。其實那刊物還真不是副省級。他們那種官本位的頭腦啊?！?/p>

盛文強覺得自己在哪兒都是邊緣人。大學畢業(yè)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中學語文教師?！白屛抑v寫作文用的修辭越多，得分越高，我非常痛苦?！背霭妗逗９趾喪贰窌r，他找了三十多家出版社。其中一家已經(jīng)到第三審，老總說：“這不是封建迷信嗎？”不出了。他自比《漁具列傳》里的枕魚齋主人，“把生命中最美的年華和最澄澈的注意力長久地放在卑微的漁具上，在漁具們被使用、被輕賤的命運中豁然驚醒?！?/p>

《漁具列傳》中列舉了上百種漁用繩結，那是舟山老漁人劉有九告訴他的。劉有九會打上百種繩結，每一種都跟漁業(yè)生產(chǎn)有關。但現(xiàn)在的船已用機械動力推進，那些系櫓的繩結、系帆的繩結全都沒用了。盛文強還看到用最粗的纜繩打出的大結，像放大版的中國結，作用是掛在船兩側，緩沖兩船碰撞。現(xiàn)在，都用輪胎了。

盛文強的父母早已不再打漁，因為人多魚少?，F(xiàn)在更多靠養(yǎng)殖，而養(yǎng)殖業(yè)對海岸的破壞非常厲害。盛傳青島市政府將搬遷到紅島，消息還未公開證實。能證實的是，紅島上落戶許多重大項目，是青島市的下一步發(fā)展重點。邊緣與中心，還是可能轉換的。

盛文強的下一本書叫《海盜奇談》，專寫中國的海盜。在香港海事博物館，他看到了一幅來自美國的18米長卷，描繪清朝嘉慶道光年間剿滅海盜的場面，雙方互相開炮戰(zhàn)斗。一個紅褲紅襖的女海盜站在船頭指揮戰(zhàn)斗，眾人簇擁，那是博爾赫斯也寫過的“女海盜鄭寡婦”。

他還準備寫一本叫《對蝦養(yǎng)殖手冊》的長篇小說，內容是“現(xiàn)代漁村的魔幻傳奇”。膠州灣盛產(chǎn)對蝦，賣的時候兩只蝦頭尾相接，像八卦陰陽魚，穿成個圓圈。兩只為一對，所以叫對蝦。書的目錄底下，會橫著一只伸直的對蝦，有6個節(jié)，小說每一節(jié)對應對蝦的每一節(jié)。盛文強在報社做的第一個工種是美編，所以現(xiàn)在，他在寫小說的同時，把版式設計也想好了。

他打算一直寫海洋：“我覺得我不會厭倦。職業(yè)寫作也不靠靈感，靈感是愛好者的事。職業(yè)寫作就該把它嵌入日常的飲食起居當中，成為生活的一部分，隨著歲月流轉，它就日漸豐富。寫作是一個漫長的勞動，馬拉松式，有的人跑著跑著掉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