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伊斯坦布爾”這個經過生硬音譯、含義欠奉的中文名稱,Istanbul無疑更適合也更貼近這座無與倫比的城市。
這8個高低錯落的英文字母組合在一起,如同這座城市絕美天際線的極簡剪影。
Is-tan-bul。發(fā)音規(guī)則簡單,表情豐富:以微笑開始,舌尖輕掠過上牙槽,以嘟嘴結束——這就像一個男人接近心目中的女神時變幻不定的情緒寫照,從歡喜討好、糾結嘆息到無奈認命。正如穆罕默德二世(Fatih Sultan Mehme)曾霸氣地宣布:“要么我征服這座城,要么這座城征服我?!?/p>
置身這座城,就像闖進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當中,甚至像掉進了時空的萬花筒里。在蜿蜒起伏的天際線和海岸線間,在迷宮般的街巷間,在蒼涼廢墟和華美建筑間,甚至在長椅上的空酒瓶和它的斑駁陰影之間,你都能被一種戲劇化的畫面感和故事感包圍。
這是一座遠非凡人所能描述的城。她像一幅沒有邊界的巨型拼圖,你能看見無數(shù)堪比藝術品的碎片,卻沒能耐將它們拼湊起來,還原成完整的作品。
所以,我試著用Istanbul這8個字母,把盡可能多的碎片串連,編成一部城市的辭典。
Immortal 不朽,碰撞后重生
這座城誕生于公元前658年,彼時名為拜占庭。她跨越歐亞兩個大洲、緊扼黑海門戶,因為極其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和君臨天下的首選之地,先后歸屬于拜占庭帝國、東羅馬帝國和奧斯曼帝國,也因此頻頻更名。
每一次改朝換代的陣痛都是劇烈的,但她也因此一次次重生。作為東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歐洲和亞洲、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兩個世界的沖突與碰撞在這里反復上演,最終又和諧共存。在建城2672年后的今天,我們既能看到奧爾罕?帕慕克( Orhan Pamuk)時常強調的遺跡廢墟和黑白影像,也能看到改造一新的歷史建筑和噴薄的生活激情;我們看到憂傷的美景,也看到歡騰的活力。毫無疑問,她是空間的、時間的、文明的、文化的、信仰的交集,在矛盾中得以不朽。
香料市場是現(xiàn)實世界中最負盛名的“香料共和國” ( 圖 Aytunc Akad)
Islam 伊斯蘭,帶有魔力的血統(tǒng)
走在這座城市繁華的商業(yè)區(qū),你會有一種置身歐洲城市的錯覺——入眼的路人大多是歐洲范兒的型男美女、老紳士老闊太,裝潢前衛(wèi)的櫥窗高調展示著各色拉斯維加斯賭場款鉆石胸衣……但有意無意地,清真寺高聳的宣禮塔總會鉆入你的視野,高音喇叭定時傳來的阿訇的聲音轟炸著你的耳膜,用一種潛入意識的方式告訴你:這兒仍舊是伊斯蘭教的領地。
她有著復雜的血統(tǒng),無論如何努力西化,骨子里流的依然是伊斯蘭的純正血液。和歷史上無數(shù)次上演的東西方文明拉鋸戰(zhàn)一樣,如今這座城再度不可避免地處于旋渦中心:在以歐盟為代表的西方勢力和世界性的伊斯蘭回歸浪潮之間,政界與商界的兩派勢力正在明爭暗斗。
在游人最為洶涌的獨立大街(?stiklal Avenue?stiklal Avenue)和當?shù)厝俗類鄣陌鸵貜V場(Beyazit Square),經常能看到當?shù)厝私M織的喧鬧集會。雖然無法從他們的土耳其語口號判斷集會的主題,但只要看到土耳其國父穆斯塔法?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urk)的頭像和一大群戴著頭巾的穆斯林女性,就能大致推斷集會主題和穆斯林、西方文明之爭有關。
更多時候,你會在世俗的生活場景中看到這種對立的逐漸消融:街頭隨處可見戴著頭巾的穆斯林女性和西方游客友好地攀談;在旅游區(qū)的著名清真寺中,信仰不同宗教的游客都能在固定時段和虔誠的穆斯林共享奇跡般的建筑空間和莊嚴氛圍;穆斯林餐廳里總坐著些金發(fā)碧眼的吃貨;水煙館里,更能看到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穆斯林女性和大大咧咧的西方游客一同吞云吐霧的奇特情形……
這座城似乎一直有一種魔力。在東西方文明的兩股勢力引發(fā)的混沌間,她總能以包容寬和的姿態(tài)屹立不倒。
伊斯坦布爾, 耶尼清真寺Yeni Cami
Sinan 希南,伊斯蘭建筑魔術師
和羅馬一脈相承,這座城最初建于7座山丘之上。隨著時間流逝、朝代更替,拜占庭初期、奧斯曼帝國時期的不朽建筑逐漸占據各個山頭,分庭抗禮。
如果沒有米馬爾?希南(Mimar Sinan,1490-1588),這座城會怎樣?
至少,7座山丘的天際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成為一部震撼人心的交響曲;這座城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成為神明在塵世的寓所。
在擔任奧斯曼帝國首席建筑師的50年間,這位土耳其古典建筑泰斗先后為4位蘇丹主持帝國的建筑工程,直至98歲辭世,為整個土耳其留下了無數(shù)寶貴的建筑遺產。據不完全統(tǒng)計,他一生設計建造的各類建筑包括79座清真寺、55座學校、34座宮殿、16幢住宅、7所伊斯蘭教經學院、12家商隊客棧、19座陵墓和33所公共浴室;此外還有市場、橋梁、噴泉、醫(yī)院和大型渠道等民用建筑,總數(shù)達477座之多。
而在這座城,335座歷史建筑與他有關,其中多數(shù)至今仍在使用。經他改造的圣索菲亞大教堂,屹立千年不倒;在他設計和主持下建成的蘇萊曼清真寺建筑群,自內而外的每個細節(jié)都美輪美奐,成為奧斯曼帝國時期最偉大的藝術作品;在他的傾心栽培下,他的得意門生邁赫邁特?阿加(Mehmet Aga)建成了城中最重要的一座建筑——藍色清真寺……
在這些建筑史上難以忽視的偉大作品中,魔術師希南和他的后繼者,向世人展示了光與影、藝術與技巧、審美與實用的完美融合。
Spice 香料,穿越古今的誘惑
“小茴香味道強烈,能讓人變得內斂;肉桂能讓人兩情相悅,若你想說‘我愿意’,那就加肉桂吧。”
在電影《香料共和國》里,香料擁有自己的靈魂,它們如同神奇的魔法粉末,將平庸無奇變?yōu)榛钌恪?/p>
在現(xiàn)實世界里,要見識真正的香料共和國,必須前往這座城的香料市場(Spice Bazaar,又稱埃及市場):各式魔法粉末如同色彩各異的金字塔,各據一方,繚亂你的雙眼;不同氣質的味道混雜著博斯普魯斯海峽潮濕的空氣,洪流般涌入你的鼻腔。丁香、桂皮、豆蔻、胡椒、辣椒、薄荷、肉桂、茴香、牛至、芡蒿、麝香、松香……所有你認得和不認得的魔法粉末,都能在這個古老的市集里覓得。
這個“共和國”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絲綢之路時期。來自歐亞非的商人在這里用香料交換中國的瓷器、印度的象牙和法國的玻璃。這座城因此積聚而來的財富曾經引發(fā)歐洲十字軍的東征掠奪。彼時,埃及人是這個“共和國”的掌權者,最終他們打不過土耳其悍徒,只得淡出土耳其香料市場,僅僅留住了“埃及市場”的名聲,“香料共和國”的巨額財富都歸了土耳其。
今天,香料不再是奢華生活、權力財富的象征,但這兒的人們仍舊備受誘惑,一天都離不開這些魔法粉末,甚至生發(fā)出一套相應的哲學:“肉桂像女人,甜蜜帶點苦澀,讓人又愛又怕;辣椒像太陽,熱情帶點火爆,它和任何食物都可以匹配,讓人愛得發(fā)暈;而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 之所以孕育了生命,是因為仰仗于食物,而食物變成美味,變成我們生活的根本,又是拜鹽所賜。鹽是生命的調味品……”
除了香料,這里還雜陳著顏色和形狀都妖異無比的土耳其手工藝品。羅馬雕像般的橄欖皂、艷俗無比的肚皮舞服裝、華麗高貴的復古首飾、阿拉伯風格的馬賽克玻璃燈罩、風格各異的精美瓷器,這一切會為想象力豐富的你構筑起一千零一夜式的前世記憶,讓你在穿越古今的誘惑中體會迷失之美。
Tulip 郁金香,土耳其的“薄紗少女”
這座城里每個曾經輝煌、依舊精美的角落里,都會出現(xiàn)郁金香的身影——大至清真寺、皇宮,小至手工制品、藝術品。沒錯,郁金香的故鄉(xiāng)并非荷蘭,而是強盛時期的土耳其。
早在土耳其奧斯曼帝國時期,人們便鐘情于她酒杯狀的美妙造型和絢麗奪目的繽紛色彩,將她視為國花,甚至以她的名字稱呼面戴薄紗的美麗少女;奧斯曼帝國歷史上最穩(wěn)定的一段時期也被稱為“郁金香時代”(Tulip Era)。這座城和這個國家一樣,有著強烈的郁金香情結,并將其傳播到了歐洲。
16世紀,法國植物學家克魯西烏斯(Charles de L'ecluse)從奧斯曼帝國移植了大量郁金香球莖。這種花的美麗和稀有令歐洲人為之瘋狂,郁金香狂潮頓時席卷了整個歐洲。據傳18世紀時,荷蘭培育出了一朵罕見的黑色郁金香。當荷蘭人發(fā)現(xiàn)土耳其早已發(fā)現(xiàn)了黑色郁金香,竟長途跋涉來到土耳其,重金買下并將它碾碎。
想要體驗被“薄紗少女”包圍的美妙感覺,自然要選擇她的誕生地。每年4月至5月,由于歷時20天的伊斯坦布爾國際郁金香節(jié),整座城都會被郁金香填滿——滿地滿墻綻放著真假郁金香,這可不是荷蘭郁金香節(jié)能看到的景致。
Tea 茶,檢驗良心的標尺?
這座城里有一種人,可能出現(xiàn)在大街小巷的任何一個角落,甚至可能出現(xiàn)在隨波浪搖晃的渡輪里。他們似乎總是提著或托著一只精致的銀托盤,上面擺滿了一杯杯色澤剔透、熱氣騰騰的紅茶。他們急吼吼地閃避著來往人群,麻利地把某一杯紅茶遞給某一個人,像在進行一種純樸的行為藝術。他們是傳統(tǒng)土耳其茶館的送茶小哥(當然,也有很多大叔從事這一工種)。
城里三步一茶館,茶館里最顯眼的就是巨獸般盤踞在墻壁一角的銅鍋爐——煮茶師傅馴獸師似的守在一旁,一陣搗鼓,就從不同的龍頭間調配出一杯杯地道的土耳其紅茶,交給忙碌的送茶小弟。在游人最多的街區(qū),店主們最愛手拿一小杯紅茶,倚在門口聊天,間或舉起茶杯招呼來往的客官——進來喝杯茶啊親!
土耳其俗語有云:“和你一起喝茶的人,不會對你心懷不軌?!币晕矣邢薜慕涷灴磥恚嗽掚m有夸張之嫌,卻也不算離譜。我無數(shù)次因喝茶之名被不同店家邀請入店,沒發(fā)生過挨宰的情況,倒是被沒請客喝茶的店主宰過一兩回。另一次被請喝茶的經驗,溫暖之余也有一點心酸:主人是位瘸腿的落魄老畫家,在他的工作室里,他用夾雜著土耳其語和法語的肢體語言和我閑聊,一邊顫巍巍地替我泡上一杯袋泡蘋果茶。我離開時,他邀請我再去,并鄭重承諾下回要給我泡一杯真正的Choy(土耳其語中的茶)。
回想這些細節(jié),我不禁納悶:在這兒,莫非茶就代表了土耳其人的良心?
Atatürk 阿塔圖爾克,“國父”無處不在
和大多數(shù)遠道而來的人們一樣,從步下機艙、踏足這座城的機場那一刻開始,阿塔圖爾克(Atatürk,意為“土耳其國父”)就開始在我的記憶中留下印記——從國際機場到體育中心、文化中心,許多公共機構都以此命名。接下來,廣場上的高大銅像、街頭飛舞的旗幟和各色印刷品,將這個稱號具體為一個人:穆斯塔法?凱末爾(1881-1938)。
因為這位土耳其軍事家、政治家的領導和啟蒙,土耳其人民打敗了當時協(xié)約國所帶領的同盟軍隊,終結了奧斯曼帝國六百多年的統(tǒng)治,建立了現(xiàn)今的土耳其共和國。被任命為土耳其共和國第一任總統(tǒng)之后,阿塔圖爾克進行了一連串政治、經濟、宗教和文化上的變革,使土耳其成為現(xiàn)代化和世俗主義的國家。
也因為阿塔圖爾克,這座城維持了近1600年的國都地位在1922年被安卡拉(Ankara)取代。作為兩千年古老文明的終老之地,她放棄了政治上的悠久傳統(tǒng)和古老權謀,任“世俗化”的風潮席卷,在近一個世紀的歲月里始終堅定地維護政教分離的共和政體,并奉行歐洲舶來的議會民主制度。盡管在帕慕克(他也許能代表一部分市民)看來,她從此成了一座廢墟之城,隨著奧斯曼王朝的瓦解而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盡管身為局外人的我們并不能完全體會其中的恩怨情仇,但她和阿塔圖爾克的關系似乎沒有意想中的那么糟,而是顯得曖昧不清——這是一座真正偉大的城市,在經歷了認命的內視之后,投向有爭議的歷史人物的復雜目光。
在以阿塔圖爾克命名的眾多建筑背后、在他無處不在的頭像背后,我們能感受到這座城的憂傷和落寞,更能感受到她的自信和驕傲。
即便喪失了國都的身份,她仍是土耳其城市中的無冕之王,歐亞大陸最迷人的所在。
Agatha Christie 阿加莎,當神秘之人遇上神秘之城
如果說這座城曾向全世界打過廣告,那么歷史上一定有這么些大人物做過她的代言人:法國作家福樓拜、英國國王愛德華八世、伊麗莎白女王二世、英國前首相丘吉爾、英國導演希區(qū)柯克、好萊塢明星葛麗泰?嘉寶、美國作家海明威……其中與這座城最難解難分的、最神秘的代言人,無疑是英國偵探小說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
這位著作總銷量僅次于《圣經》和莎士比亞著作的“女王”,曾以不同形式為這座城寫下了風行全球的“軟文”,其間最著名的當屬1934年發(fā)行的《東方快車謀殺案》。早在1883年便開始運營的東方快車(Orient Express)是世界上第一列橫貫歐亞大陸的火車,從法國加萊發(fā)車,途經巴黎、米蘭、威尼斯等歐洲主要城市,最終??吭谶@座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阿加莎數(shù)度搭乘這趟列車,并在城中的佩拉宮大飯店(Pera Palas Hotel)停留。當年形形色色的列車乘客和飯店住客為阿加莎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素材:家道中落卻趾高氣揚的土耳其帕夏、各國間諜、美國富商以及為躲避暗殺提心吊膽的保加利亞王子……正是在這座奢華酒店的411號房間,阿加莎完成了一生中最著名的偵探小說的初稿。
阿加莎用近80部偵探推理小說制造了一樁樁疑案,又都由她筆下的比利時偵探赫克爾?波洛或馬普爾小姐一一破解,而她本人卻留下一樁真實的疑案——1926年,阿加莎突然在倫敦失蹤。倫敦警方出動了500名警探和上萬名志愿者進行調查,連柯南道爾也出山幫助尋找線索。12天后,眾人以為已經痛失這位心愛的作家時,阿加莎再度露面,卻沒有向人們提供任何失蹤期間的信息。
1979年,美國華納兄弟電影公司據此拍攝了影片《阿加莎》,影片的故事背景就設于佩拉宮大飯店。作為宣傳手段,電影公司請來當時好萊塢著名的靈媒塔瑪拉?蘭德(Tamara Rand),在飯店的411號房間舉行“降靈會”。“降靈會”上,阿加莎的“亡靈”引導靈媒發(fā)現(xiàn)了411號房間里的一把鑰匙,并指出這把鑰匙可以打開阿加莎失蹤期間的神秘日記;但因為相關各方意見相左,這把鑰匙被保留在飯店辦公室內——解開阿加莎失蹤之謎的關鍵線索再次斷裂。1987年,據說有人又在411號房間內發(fā)現(xiàn)了一把鑰匙,使得阿加莎的失蹤經歷變得更加撲朔迷離。這個謎團至今仍在困擾她的研究者。人們主要持兩種觀點,一派認為這不過是阿加莎的一次炒作;另一派則認為這是因為阿加莎受到了母親辭世和丈夫外遇的雙重打擊,得了失憶癥。
如今,極富傳奇色彩的411號房間被永久性地改為阿加莎紀念館:桌上放置著她創(chuàng)作《東方快車謀殺案》時用過的打字機,書架上陳列著她的部分作品,墻上還保留著當年當?shù)貓蠹堦P于她的報道。
這間神秘的奢華酒店忠實地保留了上世紀的樣貌,吸引著各色人等。到訪的那天,我被大堂內來來往往的上流賓客震住了:男賓無不一身英挺的正裝西服、一頭精心打理的發(fā)型;女賓無不珠光寶氣、裸露香肩搖曳禮服;孩子們也一水的小西裝、公主裙……即便在最歐洲的場合,也很難見到如此上流而復古的情形。侍者告訴我,這不過是因為宴會廳在舉辦一場婚禮。我若無其事地觀望時,先后有兩撥男賓邀請我加入盛宴,他們來自歐洲和亞洲4個不同的國家。
在大堂通往洗手間的狹長走廊上,昏暗的燈光照著無人走過的黑白地磚和老式電梯,難免令人聯(lián)想到阿加莎的謀殺案和庫布里克的《閃靈》。忐忑間拐個彎,我看到了一對穿著白色小紗裙的雙胞胎,她們用成人般深沉的眼光看著我,一言不發(fā)。我勉強地對她們微笑,帶著看到幻象的恐懼火速逃往熱鬧的大堂。
在這樣的酒店,在這樣的城市,有什么值得驚訝?
在大巴扎附近的一家傳統(tǒng)水煙館里,人們在神秘的氛圍中交談、抽煙
N= Nargile 水煙,土耳其煙民的幸福生活
在這座城,無論是游人扎堆的旅游區(qū),還是當?shù)厝斯淌氐纳顓^(qū),總有一些疑似咖啡館或老式茶館的店面和這個生僻的詞匯有關——Nargile。它們或低調神秘,連招牌都沒有;或時尚張揚,用舒適的露天座和一大排造型奇特的大玻璃管招徠顧客。顧客中有金發(fā)碧眼的好奇游客,有一身正裝的商務人士,甚至有戴著頭巾、懷抱孩子的當?shù)厣賸D,他們人手一套半人高的復雜煙具,談笑間吞云吐霧,間或喝上一口紅茶。
這種充滿異域風情的玩意兒,可謂阿拉伯世界的另一款著名道具,中文學名叫“阿拉伯水煙”,起源于13世紀的印度,16世紀開始在中東地區(qū)流行。在奧斯曼帝國時期的土耳其和伊朗,它一度被稱為“舞蹈的公主和蛇”。
傳統(tǒng)的水煙煙具非??季?,精美的玻璃管分為上下兩層,底層放水,頂端金屬煙鍋可以放置煙葉和炭火,中間有直管相通,煙壺周圍有幾根軟管,在軟管一端接上煙嘴,便能擺開抽水煙的陣勢。但要抽上真正地道的阿拉伯水煙,還有兩個關鍵因素:煙葉的制作工藝;充滿儀式感的點煙程序。
地道的水煙葉由水果香料和少量煙草制成,有各種老少皆宜的口味——蘋果、檸檬、草莓、哈密瓜,可以依個人喜好搭配。在水煙館坐定后,侍者會端上全套煙具,用鑷子在煙鍋上碼放幾塊炭,并抓住水煙管猛吸一陣。當木炭通紅,大股的煙霧從煙嘴里噴出時,侍者就會為你套上一次性的煙嘴,讓你體驗抽水煙的奇妙感覺。在這個過程中,你可以全方位地打開自己,讓眼、鼻、口、耳獲取快感:煙具如精美的藝術品,給人以視覺享受;抽煙時能體驗到它的氣味和口感,還能聽到玻璃管里氣泡歡快的咕嘟聲。微微張開嘴,看裊裊煙霧升騰而起,疲憊感逐漸被果香驅散,水迷煙醉中恍若時光倒流,帶你回到古老而神秘的奧斯曼帝國時代。
無論風云如何震蕩這座古老的城市,水煙館里煙云繚繞的香氣總能使人沉浸于安詳?shù)姆諊斨小?/p>
Bosporus 博斯普魯斯,美麗不亞于生命
據說,這座城的力量來自博斯普魯斯。對此,帕慕克的解釋是:“生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隨時都能漫步在博斯普魯斯沿岸?!?/p>
這座城被博斯普魯斯海峽劈為歐洲地區(qū)(色雷斯)和亞洲地區(qū)(安納托利亞)。從這兒出發(fā),向北航行可以直達黑海沿岸各國;向南可以從海路抵達歐、亞、非3個大陸。它是歐亞大陸的天然分界線,又是東西方文化的分水嶺。從古希臘時代起,這條狹長的海峽就一直是世界上最有戰(zhàn)略價值的水道之一,被無數(shù)帝王覬覦。公元前5世紀的波斯帝國國王大流士一世率領軍隊西侵歐洲時,曾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建造了一座浮橋。東羅馬帝國時期十字軍東征時,曾乘船渡過這里,直逼耶路撒冷。歷史上因為這條海峽燃起過無數(shù)次的戰(zhàn)火,也不斷改變著這座城的命運。誰占據了博斯普魯斯海峽,誰就是歐亞通道的主人。
通道的主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們的野心和魄力為這條天生麗質的海峽添加了壯闊無比的色彩:中世紀的石塔——加拉太塔占據了海峽一角的制高點;一座座清真寺散落在金角灣;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和奧斯曼帝國遺留下來的巍峨王宮傍水聳立。厚重的云層間,陽光穿射而過,如追光燈般打向不同的風景。沿海峽而行,等于是在觀看城里的一棟棟房子、一個個街區(qū)、一段段過往,也等于從遠方觀看她的剪影,一個千變萬化的海市蜃樓。
而從近處觀看乘船往來于這條海峽之間的人們,等于是在觀看他們望向岸上景致的迷離神情,搜尋他們內心轉瞬即逝的線索。帕慕克筆下的“呼愁”,一種近似富貴病的憂傷,在他們莫測的表情中、深邃的眉眼間若隱若現(xiàn)。
沿博斯普魯斯海峽而行,等于在觀看一個千變萬化的海市蜃樓
Beyo?lu 貝伊奧盧區(qū),優(yōu)雅而瘋狂的生活標本
不停地上坡下坡。不停地轉過街角。不停地駐足欣賞。不停地“哇哇哇”。不停地被想要占有又無法實現(xiàn)的欲望困擾。最后只能認命,滿足于window shopping,觀看優(yōu)雅而瘋狂的中產生活場景。這就是在貝伊奧盧區(qū)你能做的一切。
與舊城隔著金角灣相望,這個街區(qū)是這座城的最佳縮影,在中世紀也有另一個響亮的名號——佩拉(Pera),曾是熱那亞和威尼斯商人的基地;奧斯曼帝國時期,這兒是當?shù)刂R分子和歐洲中產移民的專屬領地。如今游人熟知的加拉太塔、獨立大街、佩拉宮大飯店、塔克西姆廣場、純真博物館都隸屬于這片街區(qū)。但街區(qū)中最具吸引力的,恰恰是獨立大街周邊安靜而極具腔調的生活區(qū)。
歷史悠久的堂皇大樓與廢棄多年的衰敗民居并存,各式古董店、家具店、古著店、裁縫店、二手書店、樂器行、畫廊、創(chuàng)意工坊、復古照相館、家作餐廳、咖啡館、水煙館、糕點店和文化機構散落其間,或隱匿于深巷之中,或藏身于地下室內,試圖用表面的低調掩蓋自身耀眼的個性。用腳步丈量這片街區(qū),你會發(fā)現(xiàn),幾乎每位店主都是有故事的人。只要你開腔,他們都會向你敞開心扉,談人生談理想,也談時事談藝術。
他們之中,有用鵝毛筆寫詩、穿著鼻環(huán)的美國留學生;有在法國留學研究羅馬歷史和痛呼“中國龍在沉睡”的首飾設計師;有把8盞車前燈組裝成吊燈、加裝遙控器的家具設計師;有在餐廳客串服務生的GQ撰稿人;還有一個瘋狂的收藏癖大叔,把自己近半世紀的古怪藏品堆在狹小的古董店里,其中有吊在天花板上的充氣娃娃、各式假牙、上世紀的情色海報和復古的廚房用品。正是他為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貢獻了最初的靈感和數(shù)十件展品。這些夢想家精心經營著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似乎并不是為了現(xiàn)實的買賣盈利,而是為了滿足內心深處的需求。
這一片經常出現(xiàn)在帕慕克筆下的街區(qū),也是培育純真博物館的“子宮”,它既有優(yōu)雅的中產氣息,又有未曾被滄桑摧毀的瘋狂激情。除了夢想的氣息,這里還有最真實的市井生活場景。在一幢老房子旁,帕慕克作品中的一幕活生生地重現(xiàn)了:慵懶的婦人從5樓的窗戶垂下一只竹籃,和樓下便利店的店員完成了一次默劇般的交易。與街區(qū)隔著一條街的另一個小山坡上,則是截然不同的一片天地——吉普賽人的聚居地。每個周末,你都可以從塔克西姆廣場穿過貝伊奧盧,到那兒的吉普賽跳蚤市場大肆搜刮各式二手貨。
每次離開貝伊奧盧,我都會有一種遠離理想生活的頹唐之感。最后一次離開時,這種感覺尤其強烈,我猜,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到這種夢一樣的所在了。
伊斯坦布爾
Unique 絕無僅有,一座城的別名
一座城市,一半在歐洲, 另一半在亞洲,這樣的城市在世界上絕無僅有。
一座城市,曾經是兩個橫跨歐亞非三大洲龐大帝國的首都,這樣的城市在世界上絕無僅有。
由此引發(fā)的種種,都在加劇她的絕無僅有。
親身前往,你會發(fā)現(xiàn),這座城就是絕無僅有本身。
Labyrinth 迷宮,到達不是為了離開
一旦進入這座城,就等于“栽入迷宮也似的土耳其巷弄”。
置身在城中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不斷分叉的街巷中,以及那些無所不包的市集和店鋪中,我總會本能地想到兩種喻體:迷宮和俄羅斯套娃。
這座城不僅是迷宮,也不僅是俄羅斯套娃,而是兩者的結合體:大迷宮里套著中迷宮,中迷宮里套著小迷宮,小迷宮里套著縮微迷宮。如果我們借助上帝之眼,或許可以看到這樣一種不斷聚焦的鏡頭切換:地球——歐亞大陸交界處——這座城——街區(qū)——深巷——某座建筑群——某個店鋪。
在大巴扎、香料市場、清真寺和皇宮之類的復雜建筑群里,誤入迷宮的感覺也許會令你抓狂——這些建筑群的開放時間有限,而想要尋找的目標又過于具體;即使你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找不到出口的焦慮感也隨時可能侵襲你。
所幸這座城有很多迷宮是全年無休、樂趣無限的:在蛛網般的街巷中,密布著露珠般令人欣喜的景致。你不再被某個目標禁錮,因此擁有了發(fā)現(xiàn)意外的自由之眼,一天中不同時段的光影變幻都能令你癡迷沉醉。只要時間充裕,你可以做任何你愛做的事情:走累了就去喝杯咖啡,或是坐上一趟不知開往何方的電車;無聊了就去跟蹤一只走街串巷的流浪貓;“鬼打墻”了也沒關系,你可以在第二次、第三次觀看同樣的街景時感受到其間微妙的變化……
站在貝伊奧盧一個僻靜角落時,我甚至懷疑,以迷宮情結著稱的博爾赫斯是不是也曾到訪這座城?這座城會不會是《交叉小徑的花園》的靈感引爆點?
這些迷宮提供無數(shù)出口,也提供無數(shù)可能性,更提供思考形而上問題的契機,讓你徹底忘記離開這回事。在這座城,迷宮的象征意義有了別樣的解讀——它不再是迷惘、遍尋出路而不可得的焦灼載體;而是“迷失之樂”的速成指南。如帕慕克所說,這座迷宮之城的魅力在于“飽覽景致的同時,仍有著來往于巷弄、廣場間的強烈沖動”。
面對這樣的迷宮,不為離開的到達,才是純粹的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