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14日,美國華盛頓,一家從事人類遺骸堆肥公司的負責人在殯儀館中展示一艘為逝者準備的“船”,上面裝飾著鮮花和逝者的家庭照片 圖/視覺中國
“葬禮其實就是一種體驗,而我在迪士尼的工作就是創(chuàng)造體驗,所以簡單來說,我想做的就是重塑葬禮體驗?!辈祭聦ο戕r·李·道迪說。
布拉德供職的公司在美國擁有36家殯儀館、6家公墓。在從事殯葬行業(yè)之前,他在華特迪士尼工作了12年。如今他致力于重塑葬禮體驗,他引入“多感官體驗屋”,用高清投影儀、環(huán)繞立體聲設備甚至氣味制造機,讓葬禮變成一場迪士尼花車秀一樣的“記憶之旅”。
布拉德是人類學家、考古學家香農·李·道迪的采訪對象之一。從2015到2020年,道迪走遍美國各地,尋訪殯葬師、殯葬業(yè)創(chuàng)業(yè)者,了解他們正在努力推動的殯葬業(yè)變革。此外,她走上街頭與陌生人交流,請人回答兩個幾乎觸犯忌諱的問題:你覺得我們去世后會發(fā)生什么?你希望遺體被怎樣處理?
在2025年出版的中譯本《我想這樣被埋葬》中,道迪探究了21世紀美國日新月異的喪葬習俗,以及我們能從中窺見一個怎樣的美國社會——殯葬業(yè)如何反映美國人對身體、個人以及宇宙運行方式的信仰和觀念。
在道迪看來,在21世紀的美國,死亡正同時在三個層面上得到重塑:遺骸的處理、全新的儀式、來生的觀念。遺骸處理從傳統(tǒng)土葬過渡到綠色殯葬、遺體堆肥等環(huán)保方式。葬禮也不再局限于宗教框架,而是融入個性化元素,如“多感官體驗”。越來越多人不再依賴宗教敘事,轉而尋求“物質性來生”——通過紀念品、骨灰藝術品延續(xù)與逝者的聯系。
在20世紀初的美國,死亡是“不可見的禁忌”——人們假裝死亡不存在。而近年來,“正視死亡運動”(death-positive movement)興起,呼吁人們直面死亡。許多殯葬從業(yè)者開始推動更開放的死亡討論,甚至將遺體防腐視為“修復記憶”的手段,幫助生者淡化痛苦的回憶。傳統(tǒng)上,遺體被視為需要“處理”的有機物質,但現代人更傾向于視之為“關系的媒介”——骨灰被制成珠寶、雕塑甚至文身墨水,成為生者與逝者之間的紐帶。新的紀念形式——如線上悼念、骨灰紀念品——也正在興起。
殯葬業(yè)的變革是社會價值觀的鏡像。從迪士尼式葬禮到綠色殯葬,從“死亡否認”到“正視死亡”,美國人正在重新定義如何面對生命的終結。如何處理親人的遺骸關乎的不只是生命的終點,還有生者與逝者關系的延續(xù)。以下是《南方人物周刊》與香農·李·道迪的對話:
香農·李·道迪 圖/受訪者提供
死亡面前也有不平等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書中提到,你經歷了五年內至親的接連離世后,突然開始對美國人處理親人遺骨的方式產生興趣。
道迪:正是在這五年里,四位親人的離世促使我開始關注死亡和死亡儀式,并將其作為研究課題。就個人經歷而言,我認為我對死亡的思考并不比其他典型的美國人多或少——我十幾歲時經歷了一個病態(tài)的階段,被死亡的美學所吸引(黑色衣服,涉足神秘學),但這在青少年中極為常見。
南方人物周刊:歷史上美國人曾堅持傳統(tǒng)土葬,他們大多信奉基督教,而基督教曾反對火葬,這些宗教人士在近20年如何回應新型喪葬方式的出現和興起?
道迪:“傳統(tǒng)”美國葬禮的形式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fā)生了變化,但在20世紀,它通常包括防腐處理過的尸體、開放式棺材和一個永久墓地中用水泥襯砌的地下埋葬。其他研究人員給出的解釋是,這一傳統(tǒng)代表的不是宗教儀式,而是一種公民儀式,象征著對國家文化的歸屬感。
我的解讀略有不同:這是一種紀念個人的方式。我認為,在美國文化中,個人主義是一種比傳統(tǒng)宗教信仰更重要的“崇拜”。需要指出的是,新教教派很早就允許火葬,天主教會在1963年之后也允許火葬;美國的猶太人和穆斯林更強烈地反對火葬,但也不是普遍反對。在美國,死亡儀式與宗教的聯系很弱,至少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就是如此。
南方人物周刊:當下美國流行著豐富多樣的創(chuàng)新型喪葬文化,從“糖果自動販賣機”式的骨灰盒到混著死者DNA的記憶玻璃,從骨灰畫像到骨灰煙花筒……你還記得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喪葬文化時的情況嗎?這種創(chuàng)新讓當時的你感到驚喜,還是輕浮、不敬?在現實中,這些趣味的埋葬方式會被多少美國人選擇,還是更大程度地流行于網絡平臺或殯葬業(yè)的宣傳中?
道迪:這些“個性化”和定制化選擇的受歡迎程度正在迅速增長,尤其是在60歲以下的人中。我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做法,是我嫂子送給我一件珠寶,里面裝著我侄女的骨灰,她17歲就去世了。因為那是她的母親,而且死因悲慘,我絕對不會認為這種做法是輕浮或無禮的,事實恰恰相反。
通過采訪,我確實遇到過一些人覺得有些新型喪葬做法令人反感,或者簡直就是怪異,這種情況在書中描述的裝有人體填充物的子彈和極端防腐處理中尤為明顯。
2025年3月4日,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一位市民在狂歡節(jié)日游行中將逝世家人的骨灰撒入密西西比河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你提到,如今多樣化的喪葬方式實際彰顯了美國人對“個性化”的追求,全球其他國家地區(qū)有類似的情況嗎?這種嬉皮休閑的方式反映了怎樣的地區(qū)文化和社會根基?
道迪:我的意思是,美國人并非獨一無二,而是他們更傾向于通過死者的性格和儀式選擇來關注死者的個性。其中一些做法在其他地方也有所流行,比如人造鉆石或綠色葬禮。然而,只有后者才真正大量流行起來(英國人稱之為“自然葬禮”,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被稱為保護性墓地)。其他文化中也有休閑的嬉皮士文化,或者在20世紀后期經歷過這樣的階段,但這并不一定轉化為各種各樣的DIY死亡儀式。
美國的法律背景非常重要。至少在我們目前的憲法危機之前,政教分離是一項基本原則,它極大地促進了美國人在處理死者方面的自由。為了避免法律挑戰(zhàn),聯邦、州和市政府在管理死者處置方面一直采取非常寬松的態(tài)度。這與歐洲和亞洲的大多數地區(q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里的政府對可以和不可以對患病的尸體做什么以及允許進行哪些儀式有著嚴格的限制。即使其他國家的人想制作火葬畫,或將親人帶回家在三天內自己清洗和準備尸體(這是工業(yè)化和專業(yè)化之前的傳統(tǒng)),他們也被禁止這樣做。在美國則不然。你可以說,死亡是我們受保護的自由之一。
南方人物周刊:富人能夠選擇花2500-25000美元將自己的遺體做成“生命寶石”,或花2900-25000美元購買一棵樹的使用權,僅供自己骨灰的拋灑,而窮人的遺體只能埋進叢葬地,或是無人認領。哪怕是在死亡面前,真的人人平等嗎?與死亡有關的一切(包括遺體處理方式、葬禮儀式、紀念品)一方面在階級上彰顯特權者與窮人的差異,另一方面又在消費上證明著每個人的獨特性。但窮人在死亡面前真的擁有追求“獨特性”的選擇嗎?在殯葬消費業(yè),單純地懷念逝者與以消費標榜身份的界限在哪里?
道迪:來世并不存在平等。這與死亡面前的平等不同,后者意味著我們所有人都平等地面對死亡的現實——我們自己的死亡和親人的死亡。從簡單的意義上說,我們是平等的,因為沒有人可以逃脫死亡的命運(盡管一些被誤導的硅谷億萬富翁正在努力逃脫死亡)。
然而,在死亡后,如何處理遺體以及允許哀悼者如何紀念或對待死者,往往體現了一個社會在階級、性別、年齡、宗教、種族和信仰方面存在的所有不平等。有時,就像美國窮人沒有“權利”獲得公共資助的葬禮一樣,死者之間的不平等甚至比生者之間更大。美國并不是唯一出現這種情況的國家,但考慮到美國在經濟指標上是多么富裕,這種現象尤其引人注目。
《我想這樣被埋葬》
解除禁忌可以起到治愈的作用
南方人物周刊:在中國,近期有部關于傳統(tǒng)喪葬儀式的電影叫《破·地獄》,臺詞說“葬禮就是一場show”,稱葬禮儀式是為失去親人的生者而準備的。人們需要一場盛大的儀式來告別。如今美國喪葬文化的關注點從逝者轉移到了悼念者身上,這種轉變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在中國有的農村地區(qū)傳統(tǒng)葬禮長達幾天,在南方地區(qū)的傳統(tǒng)葬禮上哭喪儀式非常重要,以哭和唱的形式紀念逝者,你認為這類葬禮表演中是否存在情感的真實性?
道迪:我不會說美國的葬禮文化已經從關注逝者轉移到關注哀悼者。更確切地說,逝者已經成為儀式的中心人物——如果他們生前留下指示,他們可以在墳墓里指揮葬禮儀式。
葬禮總是圍繞著哀悼者。我無法權威地談論中國葬禮上的哭喪習俗,一種文化是如何創(chuàng)造一種“允許”的氛圍的,這個問題值得探討。通過引導所有哀悼者哀號和哭泣,人們?yōu)槟切┱嬲枰磉_情感的人創(chuàng)造了掩護。這也是一種宣告逝者價值的方式,因為他們的離世引發(fā)了如此深刻的悲痛。
設想一下,如果沒有人為我們的離世感到難過,我們會有什么感覺?在葬禮習俗方面,相反的做法——不允許表達強烈的情感——曾是盎格魯和盎格魯-美國新教葬禮的常態(tài),人們被要求不要哭泣或哀號,這是一種引人注目的控制行為,對一些人來說可能是一種心理傷害。不過,這種規(guī)范也為那些處于震驚狀態(tài)的人提供了一種保持沉默的許可,也允許其他人私下表達悲傷。我們每個人對死亡的處理方式不同,每個死亡對我們的影響也不同。我認為,人們對表達悲傷的形式和悲傷的時間越來越包容,因而可用的儀式日益多樣。這是一件好事。
電影《破·地獄》劇照
南方人物周刊:在中國,墳墓往往會被視為不祥之地,人們除了祭祀,大多數情況下比較忌諱去墓園。而在西方,墓園是一個可以隨時前往并給生者帶來安寧的地方。你自己對墓園的印象是怎樣的?你覺得為何出現這樣的觀念差異?
道迪:就我個人而言,我喜歡墓地。它們通常是非常美麗的公園般的空間,里面種滿了古樹和鮮花,還有各種華麗的墓碑,講述著有趣的故事。如今,大約有一半的美國人相信鬼魂的存在,但這些人可能就是那些愿意去墓地的人。
在美國的文化中,人們對鬼魂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并渴望與鬼魂交流,這至少可以追溯到19世紀早期的唯靈論降神會。雖然鬼魂可能會嚇到你,但它們通常不會被描繪成能夠造成傷害的。更常見的是,它們是中性的(既不是壞的也不是好的),甚至是樂于助人的。我們所愛的人的鬼魂不會因為他們不再擁有可辨認的軀體而不再是我們的家人,他們甚至有鬼魂的特殊能力并值得我們愛護。
南方人物周刊:中國有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等為死亡設立的節(jié)日,人們通常都會以虔誠、慎重的態(tài)度進行祭祀活動。美國有哪些特意為死亡而設立的節(jié)日呢?節(jié)日的氛圍是怎樣的?
道迪:由于悠久的移民歷史,美國是一個文化多元的地方。清明節(jié)在許多擁有大量華人的城市慶祝,我認為鬼節(jié)也是如此。墨西哥裔美國人社區(qū)的亡靈節(jié)和新奧爾良等天主教徒眾多的社區(qū)的萬圣節(jié)也是如此。這些傳統(tǒng)不僅延續(xù)至今,而且還在傳播。
我認識的許多非墨西哥人現在也會在11月1日為他們死去的親人建造祭壇。人們發(fā)現留出一個特殊的時間來思念、思考死者并歡迎他們回到家中和生活中是有價值的。這是一種文化習俗,它賦予了另一種許可——思考死亡的許可。它不僅使對親人的長期悲傷正?;?,而且讓對我們自己的死亡和來世的沉思正?;T谶@些特殊的日子里,關于死亡和悲傷的禁忌被解除了。這可以起到很好的治愈作用。
2024年11月2日,美國佛羅里達州勞德代爾堡,人們參加亡靈節(jié)游行 圖/視覺中國
死者繼續(xù)以無數種方式存在于生者之中
南方人物周刊:除了土葬和火化,美國人對遺體的處理還出現了“重組法”、“堿性水解法”等呼應環(huán)境倫理的方法。遺體的處理方式也包括捐獻,美國捐獻遺體的人數多嗎?新冠疫情后,中國捐獻遺體的年輕人變多,美國有這樣的趨勢嗎?
道迪:我猜“重組”是“堆肥”的誤譯?后者是一種較新的合法尸體處理形式,其中的生物材料利用微生物和昆蟲幼蟲迅速分解,就像處理食物殘渣為花園制造有機肥料一樣。
自20世紀中葉以來,科學遺體捐贈一直是一種穩(wěn)定的少數做法(不到1%的人選擇或嘗試這樣做),但由于幾個原因,這種做法正在衰落。
首先,想要將遺體捐獻給科學研究的人往往是年長的白人男性,我們不需要更多地了解他們的尸體或遺體。從醫(yī)學和法醫(yī)學的角度來看,我們缺乏有關其他類型遺體的信息——女性和年輕人。
其次,處理尸體甚至在市場上交易尸體的道德問題長期以來一直存在爭議,醫(yī)療機構經常因對死者的不尊重而受到批評。用尸體培訓年輕醫(yī)生也有其局限性,因為尸體的反應與活體不同。
此外,虛擬技術和3D打印已經創(chuàng)造出解剖的絕佳替代品,因此要求解剖的醫(yī)學院越來越少。捐贈的尸體還有一些罕見的其他用途,例如測試分解過程,但這些研究規(guī)模較小,每年不需要很多尸體。更常見的是器官和組織捐贈,以幫助急需醫(yī)療的活人,但這被稱為“醫(yī)療捐贈”,而不是“科學捐贈”。在這些情況下,捐贈是部分的,仍然有遺體需要通過埋葬或火化處理。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書中提到,你的父親晚年身患腎癌并拒絕相信自己會死,這種死亡否認幫助他享受了最后的樂趣。這也涉及美國的臨終關懷,在美國,身患重病的人大多會接受什么樣的死亡觀念?
道迪: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而且不是我的研究領域,所以我無法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美國與其他地方有數百項關于臨終關懷患者心理、臨終過程、姑息治療和臨終者權利的研究。我能說的是,臨終關懷運動對人們規(guī)劃自己的葬禮產生了重大影響,這源于對臨終關懷階段病人自主權的普遍倡導。這反過來又促進了葬禮選擇的個性化和由臨終者設計的富有創(chuàng)意的告別儀式。
2025年3月11日,美國拉斯維加斯,人們在伍德隆公墓為54名埋葬在此的貧困猶太人舉行紀念活動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死亡在中國是一個比較禁忌的話題,傳統(tǒng)文化重生輕死、惜生諱死,以至于許多人面對親人離世時,常常感到迷茫、無助。美國對死亡的討論度和重視程度是怎樣的?美國人會系統(tǒng)地學習與死亡相關的知識嗎?美國的死亡教育對喪葬文化又有什么樣的影響?
道迪:美國人對死亡的接受和否認程度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波動。19世紀是一個死亡癡迷的時期,浪漫主義和維多利亞時代的死亡崇拜(與當時的英國文化相同)盛行。
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談論個人死亡變得更加禁忌,我指的是你自己的死亡或你親近的人的死亡。抽象地談論大規(guī)模死亡(例如冷戰(zhàn)期間核大屠殺的幽靈)或將死亡作為情節(jié)手段在好萊塢電影中占據主導地位,這完全是允許的。美國電影長期以來都是血腥或恐怖的——充滿了死亡。
正如我在書中所寫的那樣,最近幾代美國人被錯誤地描述為否認死亡。我認為他們并沒有否認死亡,而是否認悲傷。過去禁忌的不是死亡,而是強烈或長時間的悲傷表達。但現在這種情況正在改變,主要是通過社交媒體的影響和關于心理健康挑戰(zhàn)的更公開的對話。
南方人物周刊:這本書出版至今,你收到了怎樣的反饋?這些反饋是否改變了你對美國殯葬行業(yè)的認識?
道迪:謝謝你的提問。我認為第一版(2021年秋季)是在人們因 Covid-19大流行而對死亡話題感到精疲力竭的時候,所以這本書一直在緩慢但穩(wěn)定地找到它的讀者。讀者非常多樣化——從加拿大的殯儀館負責人到人類學學生,再到最近經歷親人離世的個人。在后者中,我收到了最感人的消息。
我不確定是否有人想讀一本關于死亡的書。我也不確定那些讀過這本書的人是否會理解,雖然我遠非任何一種精神領袖,但這本書是一本關于死亡的安慰之書。最令人欣慰的是,聽到這么多人——包括那些面臨死亡的老人——說這本書減輕了他們對未知的焦慮。死亡不是結束,而是一種轉變。雖然我沒有形而上學的證據來支持這一論斷,但在這本書中,我提供了大量的歷史和人類學證據,證明死者繼續(xù)以無數種方式存在于生者之中。這是一種無私的來世,也許是最好的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