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社會實驗

透明玻璃上貼著幾張不同式樣的黑色海報，一旁的木色展板上寫著：你好呀！這里是童年秘密檔案館。這是一個開放空間，歡迎進入，穿越童年。

一個推著行李箱、行色匆匆的女人走進童年秘密檔案館，志愿者起身向她介紹檔案館的陳設(shè)和功能，女人兀自看了會兒，坐進昏黃色燈光的房間。在白色寫字桌前，她寫下自己童年的秘密。

隨后，秘密被暫存在檔案專用保管箱內(nèi)。童年秘密檔案館的運營負責人可可說，每隔一段時間，她們會將保管箱內(nèi)的檔案歸類整理——按照年份和內(nèi)容，這些秘密被收納在不同顏色的文件夾里，展示在檔案館墻壁上的書架中。

過去三年，許多人走進成都市玉林東路社區(qū)的童年秘密檔案館。在這里，他們閱讀他人的童年秘密，也寫下自己的秘密——

“小時候喝過七瓶藿香正氣水，然后醉了。”

“我不喜歡表演自己很乖很聽話，但我控制不了?！?/p>

“爺爺走的時候我很難過，但我哭不出來，所有人以為我不想他。”

“2007年的一個傍晚我敲開了好朋友的門，門背后的他眼睛紅紅地說‘我不出去玩了’，那天晚上他跳樓了，我真?zhèn)?。?/p>

“童年最大的秘密是英語不合格。比起童年，長大后的秘密更多，比如下輩子不想做律師了，想出生在一個北方的小城市里。希望當下沒辦法自由自在的事情，下次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困擾我了......”

在檔案館，有人寫下從未告訴過他人的秘事，也有人寫下童年最美好的記憶，或是干脆畫成一幅畫，還有人當作許愿信，列下想實現(xiàn)的事。這些人年齡不等，既有出生于1940年代的長者，也有剛滿四五歲的孩童。

童年秘密檔案館（圖：受訪者提供）

2019年，接受ISTRAT兒童藝術(shù)節(jié)的策展邀約，胡燕子發(fā)起了童年秘密檔案館項目，開始收集不同年齡段的人的童年秘密，“那時我的立場已經(jīng)不愿意只聽藝術(shù)家做很精英化的表達，想聽到更多人的聲音。”彼時她在高校做了幾年老師，也參與一家藝術(shù)機構(gòu)的運營，疑惑卻越來越多，比如，“藝術(shù)究竟是什么，是否只能被資本市場和政府系統(tǒng)包辦？它能不能讓更多普通人的處境被看到？”

胡燕子覺得不是。就像她的導師李一凡說的工作準則一樣，“藝術(shù)應(yīng)當是主動回應(yīng)自身處境的、面向公眾的、朝向改變的，要創(chuàng)造性地表達。”

收集不同群體的童年秘密就是一次面向公眾的表達。

第一次收集歷時四個月。胡燕子收到兩千余份檔案，遴選出有效的大約1280份。一份份仔細閱讀下來，她發(fā)現(xiàn)在這些快樂或隱秘的心事中，有百分之二三十的內(nèi)容涉及校園霸凌、抑郁癥和自殺傾向、性暴力以及性少數(shù)族群等敘述——“后續(xù)收集的檔案基本也是這個比例?！?/p>

“秘密雖然是過去的事，但他們寫下秘密的當下，又再次用時間體現(xiàn)了它的內(nèi)容?！迸c胡燕子合作這一藝術(shù)項目的動畫師趙雪彤印象很深的一份檔案是一個童年被霸凌的秘密，“他寫小時候被欺凌，字就真的擠在一個角落，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好像看到有人真的被逼到角落一樣?！彼髞戆堰@個秘密畫成動畫，展示在檔案館內(nèi)?！叭绻阆肟丛S多個體的記憶是如何被集體和環(huán)境影響的，就可以來這里。”

后來展期結(jié)束，胡燕子帶著這些檔案到不同的地方做“流動展覽”，相繼在西安、重慶、秦皇島等地展出。巡回展覽時，異地的觀眾也開始書寫自己的秘密，檔案一點點生長，變得更豐富。2022年4月，受成都市玉林東路社區(qū)的邀請，胡燕子和趙雪彤以及建筑師劉向暉一同將社區(qū)過往的公共空間改造成一間小型檔案館。

如今這場社會實驗成為常態(tài)化展覽，坐落在玉林東路社區(qū)，向所有人開放。

那期間還發(fā)生了另一件讓她揪心的事。她工作的社會組織愛有戲救助了一名想輕生的女孩，女孩自小被生父性侵，“整個人都是破碎的?！痹谒缙谑占?280份檔案中，有三四個人寫到跟女孩相似的經(jīng)歷。她忍不住想，“如果女孩做出（輕生）決定前有機會到檔案館，看到和她經(jīng)歷一樣的人，是不是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孤單的？”

2024年11月，童年秘密檔案館組織的《我們的身體權(quán)》兒童性教育繪本戲劇課（圖：受訪者提供）1

寫下秘密，然后呢？

舟舟是帶著疑問走進童年秘密檔案館的。

2023年，在成都獨立書店野梨樹的群聊中，舟舟第一次聽說童年秘密檔案館。彼時她做獄警已經(jīng)十年，閱讀過上千份判決書，其中既有被脅迫至外地賣淫數(shù)月的少女，也有接連搶錢用來上網(wǎng)的少年，但在細致的犯罪獨白背后，她還是不解，“是什么導致了一些未成年人游離于家庭和學校之外？有沒有什么途徑幫到他們？”

在舟舟看來，檔案里大部分的秘密是“幸福的困擾”，可是關(guān)于性侵和霸凌的講述，她并不陌生。“一方面是我在判決書上看到很多，另一方面我知道很多人經(jīng)歷過性侵或性騷擾之后不會訴諸法律，甚至也不會告訴家長?！彼约和瓯烩C時就是這么做的。

無法表達、不被重視，是趙雪彤童年經(jīng)歷類似事件時最強烈的感受?！白羁植赖氖?，大家不僅不理解，也不相信你。所以檔案館里的秘密無論大小，它們都是有分量的。每個人的秘密都應(yīng)該被重視?！?/p>

隨著檔案愈來愈多，胡燕子和趙雪彤在整理檔案時逐漸梳理出與創(chuàng)傷有關(guān)的幾個關(guān)鍵詞：偷盜、校園暴力、對性好奇繼而延伸出的猥褻行為、性侵?！昂髢烧哒嫉谋壤容^大?！?/p>

可可發(fā)現(xiàn)，相較于80后和90后，生于1999年之后的人似乎更愿意吐露遭遇過的性暴力?！暗@并不意味著之前的大家沒經(jīng)歷過，可能只是不知道如何講述和定義自己遭遇的事，以前我們遇到露陰癖只覺得是怪人，在耍流氓?，F(xiàn)在來看，這其實就是一種性侵犯了。”胡燕子說。

2023年3月，童年秘密檔案館迎來第一場主題活動，名為“罪案中的童年”，主講人是舟舟。

“2019年我調(diào)崗至執(zhí)法崗位，每年大概需要查閱350至500份判決材料。判決書對我來講是未經(jīng)加工的部分社會面貌呈現(xiàn)。比如殺妻案的報道沸沸揚揚，但我知道殺夫案也不少，為什么性別轉(zhuǎn)變就寂寂無聲？也是在判決書里我第一次讀到殺妻后在雨夜里寫下的日記；在殺死外婆后幾天鄰居看到在家附近山上奔跑的少年；被脅迫至外地賣淫數(shù)月的11歲女孩為什么沒有家人尋找她？判決書里那些脫離家庭和校園、沒有收入來源、沒有居所的未成年人飄蕩在社會中的生存狀態(tài)成為我心里想要解開的謎團。”她自陳。

在那場活動中，胡燕子對舟舟講的一個案子印象深刻——被性侵的未成年女孩，因為沒有防范性侵的意識，愛上了已經(jīng)成年的施暴者，時間久了之后，她開始幫助對方尋找更多女孩，最終以“幫兇”的身份進入監(jiān)獄。

胡燕子覺得，如果女孩更早地接受性教育，或她的家長有足夠的警惕，或許悲劇不會發(fā)生。

性教育的議題也在那場活動中變得愈發(fā)明晰?！半m然以往的檔案中也有描述自己被性侵的具體經(jīng)歷，但如何把它聚焦為一個議題，是在這個過程中逐步成型的?！?/p>

活動之后，童年秘密檔案館聯(lián)合玉林東路社區(qū)的社會組織和四川大學的師生推出“守護一朵花開”的性教育計劃。他們走進社區(qū)采訪小朋友們，將他們和家長有關(guān)身體與成長的困惑制作成漫畫繪本和問答手冊，在兒童性教育展覽中展示。

過去兩年，檔案館相繼推出兒童性教育主題展覽、性教育主題論壇、性教育工作坊、性教育動畫展映會等活動?！捌鋵嵾@些都是在回應(yīng)看見了（真問題）之后怎么辦的行動。檔案館辦的一場場不同主題的活動，就是希望匯集不同的社會力量討論這些重要的公共議題。參與者也可以在一次次活動中提升自我保護意識，更多地理解他人。通過這種公共倡導，希望能避免一些事情的發(fā)生?！焙嘧诱J為檔案館應(yīng)當承擔某種社會化教育的角色。

2023年7月，童年秘密檔案館組織的兒童夜生活社區(qū)活動，導師夏莉莉（右二）帶著大家做活動（圖：受訪者提供）

一個性教育社區(qū)

2025年2月初的一個上午，四川省性學會的兩名成員走進童年檔案館，想“溝通學習一下”。在檔案館工作的半年里，可可接待過許多像她們一樣身份不同的訪客——對性教育這一議題感興趣，并希望做點什么。

也有許多家長到訪，他們仔細閱讀檔案館的檔案、繪本以及墻上的推薦書籍和海報，迫切地想知道“給孩子買什么繪本合適？上什么課合適？”

22歲的可可沒接受過系統(tǒng)的性教育，模糊的記憶里只有中學生物課本上的人體生理圖，被草草略過。讀書時，班上同學喜歡把衛(wèi)生巾講成“面包”，并以此開玩笑。她至今還記得，一次課上，幾個人把衛(wèi)生巾傳來傳去，“好像它是隨時要爆炸的炸彈?！薄昂芏嗤瑢W都是看言情小說了解的，當時我會有點害羞，媽媽只是教我怎么用衛(wèi)生巾?！爆F(xiàn)在想起來，可可覺得無論是學校、家庭還是社會對性都是羞于啟齒的。

當類似的問題被拋給檔案館的志愿者時，她們的回答與可可如出一轍。也因此，當初中生小余在檔案館講出自己在校的反抗時，她們都覺得她很勇敢。

胡燕子是2024年夏天認識小余和她的媽媽的。彼時母女兩人來檔案館參加性教育主題動畫放映會，與胡燕子聊起小余在學校看到的不公。2025年1月末，小余受邀成為檔案館活動的嘉賓。

“初一進校的時候班里男生污言穢語，在課堂上十分頻繁地開性玩笑，發(fā)出惡心的呻吟聲，課間做出模擬性交動作；少數(shù)女生被摸大腿、彈內(nèi)衣肩帶、造黃謠。初二開始學習物理，任課老師穿著時髦漂亮，一次上課兩個男生對著物理老師做長達十分鐘的自慰動作，且互相發(fā)出笑聲和呻吟。”目睹一切的小余將情況告訴老師，但兩個男生受到的懲罰力度卻很輕。她和媽媽干脆找到教務(wù)處和學校管理層，學校將“其中一個不改正的男生安排在教室角落”，并在班上開了一場性教育和法律專題講座，在全年級直播。

小余的分享讓胡燕子意識到，短視頻平臺中未分級的色情內(nèi)容或許正影響著更年輕的一代人。

在童年秘密檔案館組織的“一位初中生的反抗與自述”活動中，初中生小余（圖中未見）分享了自己在學校的一次微小抗爭（圖：受訪者提供）

現(xiàn)在，這場活動的海報與舟舟主講的“罪案中的童年”的海報一同張貼在童年秘密檔案館的墻壁上，被胡燕子取名“檔案館之夜”，“希望趁著夜色聊聊可能存在的光明及行動方向?！?/p>

2024年年尾，童年秘密檔案館發(fā)起了一次募捐，胡燕子希望新年將更多精力投入到檔案館，“打通不同社群的信息屏障，影響社區(qū)更多的人，比如對面廣場上的老年人，他們下棋、打牌，但很少會走進來瞧瞧?！彼呎f邊扭頭看向窗外的休閑廣場。

檔案館最近公布了2025年的藝術(shù)行動計劃。從3月起，檔案館將每個月舉辦性教育主題的周末活動。另一重點則是關(guān)注未成年人犯罪，作為對近年來連續(xù)攀升的未成年人犯罪率的回應(yīng)。

“和女性追求權(quán)利平等一樣，這些事需要我們?nèi)プ?，一點點讓更多人知道?！笨煽烧f。

（小余、舟舟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