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上的年輕人（視覺中國/圖）

“1.5萬買套房，1塊8個炸串的躺平小城”，“8000塊一套房，真·冷門‘躺平’小城”，“300/月躺平小屋，千棟別墅無人住”……到2025年2月，這是95后青年小賈在社交媒體最新上傳三個視頻的標題。在新媒體平臺，踩中時代情緒，往往成為算法推薦的原則，取名躺平規(guī)劃師的小賈因此收獲了不菲的流量。

小賈的社媒賬號置頂是一張表格，他命名為“躺平”城市表格。為了持續(xù)更新和拓展這張低成本“躺平”城市表格，他前后花費了16個月的時間，自駕去了全國的14個省份中的79個城市實地考察，制作了一系列關于“躺平”城市的考察視頻。

“‘躺平’只是制作視頻內容的噱頭，其實我講的是‘FIRE生活’，”小賈解釋，F(xiàn)IRE全稱是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直譯為財務自由、提前退休。“之前人們覺得躺平就是什么都不干、擺爛、啃老，其實我講的是FIRE生活的本土化，每個人內心都希望自己休息一下，這個本土化是有規(guī)劃的休息?！?/p>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與小賈進行了幾次對話，聊了他為何選擇成為“躺平規(guī)劃師”，以及他自駕考察的一路見聞，還有網絡上向小賈進行賽博咨詢的人們。哪個城市最適合FIRE？每種生活方式對應不同的答案，小眾選擇的背后是命運同等鮮活的樣本。

小賈買的車子掛件，時刻提醒自己跟隨內心（受訪者提供/圖）

駕駛我的車

沿海公路上，一輛棕色小轎車正向前開。視野越來越開闊，目的地越來越近?；葜荽髞啚撑徤钲冢嚯x香港47海里，海岸線延伸超過60公里，成為小賈的第一個站點。

這里淡旺季區(qū)別明顯，帶來房租的季節(jié)差異。小賈選擇的“高性價比”住宿房間，淡季一晚150元左右，旺季能賣到500元左右。大城市里天天人擠人，淡季去大亞灣，基本沒人。在深圳工作的小賈感慨，一個人獨享沙灘漫步真愜意。

2023年小賈辭職，2024年開車上路。那時候，逃離北上廣的話題已在重復討論中漸失新意，“離不開的北上廣”成為時間給出的另一種復雜。2020年一大廠程序員帶著價值上億元的期權，在28歲選擇退休，躋身討論青年去向的標志性事件。去留之間，“FIRE生活”作為舶來詞尚未在國內掀起討論熱潮，“躺平”與“全職兒女”的表達成為新的輸出。

小賈上路，是在尋找生活方式的答案。出發(fā)前，他先整理了一些熱度高的城市，房租低、環(huán)境好是篩選標準。有些是規(guī)劃好的站點，有些是臨時起意的順路而至，這兩部分構成了他的“FIRE生活考察”地圖。一邊探索自己的地圖，一邊做短視頻進行內容輸出，這是小賈的規(guī)劃。

如何上路？此前小賈想了好幾種出行方式，一是買輛房車；二是買輛二手小轎車；三是買輛拉貨的車，類似貨拉拉的面包車；四是買輛皮卡。

這些選擇要么超出預算，要么上路不便，最終一輛棕色的二手合資車成為了他的座駕。小賈自稱為“六代目”，因為他是這輛車的第六任主人。到手（包含保險費用）不到5萬元，這時候已經是它服役的第10個年頭，行駛里程超過13萬公里。

半年多的時間里，小賈開車走了2萬多公里?？疾焱暌蝗?，這臺小轎車停在了固定的車位上，小賈告訴我，現(xiàn)在車身落滿了灰?！霸诖蟪鞘?，坐地鐵比自己開車得勁”，地鐵不用找車位，現(xiàn)在他非必要不開車出門。

考察途中，小賈傾向于聽，而不是主動攀談——除了租房，那是要主動去問的事情。路邊有大爺們在下棋，他可能只是靜靜地看一盤。小賈的視頻想要表達是他看到的東西，傾向于感覺，而不是深入了解一個地方。

2024年5月，小賈在一小區(qū)樓頂拍攝的惠州大亞灣（受訪者提供/圖）

沿途小賈遇見了很多在路上的人，他們做著類似的事情但也有不少差異。出發(fā)前，小賈考慮過房車上路，那被描述為“夢想和家的載體”。在基礎設施相對完善又靠近海邊的地方，小賈看到不少中老年人選擇房車出游。但有一點，小賈坦言接受不了：用水問題，房車需要挨著衛(wèi)生間才能接生活用水。他經常在找?guī)臅r候近距離看到房車主們在接水，這讓他對平行宇宙中的“房車主小賈”不再抱有幻想。

在浙江嘉興，小賈聽朋友們聊天提到，安吉有個“數字游民”公社。顧名思義，這些是利用互聯(lián)網數字技術、不受傳統(tǒng)工作場所限制、在世界各地自由移動生活和工作的人。一時興起，小賈驅車兩百多公里，到了門口卻沒進去。游民公社由于參觀的人太多，已經從開放式改為預約制。在門口尷尬地合照了一張，小賈坦言這是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平行宇宙中的“游民小賈”依然令他神往。

走到廣東陽江，吸引小賈注意的是一些中老年人，五六十歲的樣子。小賈回憶，這些中老年人旅居酒店，脖間系著絲巾，身穿綢緞衣服，人均一副墨鏡。二十來人聚在一起，與小賈擦肩而過，邊走邊拍照，“身上洋溢著放松和自由。”在關于“自由”的旅途見聞中，小賈分享了與這些中老年人的相遇。

2024年，小賈在海南東方市拍攝的沙灘（受訪者提供/圖）

局外人

“就像睡袋”，小賈描述自己旅途的第一站惠州?；葜葜谏钲冢拖裱嘟贾诒本?。在大城市工作的人，可能夜晚回到“睡袋”，可能周末回到“睡袋”，人的流向與通勤相對應。

小賈需要回到睡袋休息，這不需要理由?？傆星皝聿稍L的記者詢問，是不是有某個節(jié)點，小賈的內心爆發(fā)出了一個聲音“我不想再打工了”。遺憾的是，沒有。

小賈自己平靜講述，“是時候了”，他就出發(fā)了。

小賈1997年出生于河南濟源市，雖然他們家是當地第一批住上市區(qū)商品房的，但家里能提供的是基礎的物質生活，小賈想買些游戲幣、看場演唱會，得靠自己。小賈在河南省會鄭州讀的大學，學室內設計專業(yè)。他自稱“一直都是不太合群的人”。

小賈讀的是大專，在那個階段，總會有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比如自己搞點創(chuàng)業(yè)項目。同學們大多覺得應該學習或者玩一下，但他就想搞點項目掙點錢。

最早他去做兼職，擔任兼職中介的角色，跟在別人后面去接任務。那會兒鄭州市國際會展中心需要兼職的活最多，他聯(lián)系人去做，收取“人頭費”。他賣過衣服，賣過雞蛋，零零散散，在這個過程中，脫離了寢室氛圍，成為了“少數人”。

工作一段時間后，小賈認為靠工作實現(xiàn)財務自由不太現(xiàn)實，更多要靠自己去摸索。FIRE里一個月花5000元或者2萬元都是生活，小賈做了個規(guī)劃，根據存款和時間，調整花銷標準。這幾年，他準備盡可能去探索，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能維持自己基本生活即可。這樣他能得到更多的自由，不必每天在固定的時間上下班，不必處理自己不想面對的工作雜務。

要面對的新問題，是作為“少數派”需承受的來自主流的凝視。在發(fā)布的第一個視頻里，談及為什么要“躺平”，小賈提到了加繆的《局外人》：“所謂的自由，就是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很多行為無法被理解?！毙≠Z解釋，“有的人希望每天看到第一縷陽光，他就每天去爬山；另一些人看來會覺得這毫無意義，但是想看陽光的人就這么去做了。這件事對他很重要，他就去做了，這就是他快樂的動力?！?/p>

回到自己身上，小賈當前的人生觀點是，打工打一輩子也是那樣，最后也會死掉。無非就是怎么打工，要么給別人打工，要么給自己打工，要么干脆就不打工、只吃喝玩，只要不對社會造成危害就行。

小賈自比阿Q，能精神勝利好過沒有勝利可言。他記得之前看過一則新聞，有個拾荒者不斷拾垃圾，資助別人上學，有些人覺得他為什么不用來改善自己的生活，“但那就是他的意義啊。”

在路上的小賈，沿途的考察也是一種游玩。長時間的休息、游玩，在多數人眼里是不可取的，小賈分析“主流審視”：逆行者需要面對很多壓力，自己沒有成為億萬富翁，卻做著別人覺得成為億萬富翁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小賈現(xiàn)在有點錢，按照他的規(guī)劃，在保持一定生活品質的標準下，哪怕沒有營收，足夠未來十年探索。既然十年內沒問題，小賈決定抓緊時間，不再等錢攢到什么地步才出發(fā)?！吧倌瓴坏弥?，終將困其一生”，他怕有一天年紀大了，不想再去探索。

他和家人都認同的一點是，身體健康是最重要的，“我沒那么大的追求，（比如）一定要成為百萬、千萬富翁。”

上學時，小賈曾和同伴一起兼職賣雞蛋（受訪者提供/圖）

“FIRE”生活的N個樣本

小賈曾接到過一條私信，說自己凈資產800萬元人民幣，應該怎么FIRE。小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像不知道怎么賺到800萬。

收到許多關于“FIRE生活”的咨詢，小賈總結，每個群體的利益訴求不同。大廠人的收入屬于中等偏上，不想繼續(xù)上班的理由中，沒有一條是工資低，但工資高的背后是更大的壓力和更多的工作內容。這讓他們覺得要考慮未來，畢竟“我不可能一直這樣干下去”。

相對穩(wěn)定的是公務員群體，其中大部分人收入算不錯，但普遍反映“壓力大”，沒有一個人因為“清閑無聊”想逃離，這也打破了對傳統(tǒng)機關生活的刻板印象。

前來咨詢的，有一部分是學生，普遍的問題是：現(xiàn)在社會這么卷，我以后要怎么辦？“他們還沒進入社會，不知道社會怎么運作，我跟他們講的更多偏向于職業(yè)規(guī)劃?！痹谛≠Z眼里，這些青年學生獲得的信息大多來自互聯(lián)網，他們可能對真假沒有辨別能力，跟他們交流“我挺小心，不想把未來說得這么不堪”。

小賈最近拍了一則視頻，聚焦廣東清遠的一個小區(qū)。視頻中聊到一個小區(qū)里有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和各種培訓班，甚至還有一個醫(yī)院。關于“大城市”的想象中，很多因“拖家?guī)Э凇北唤壎ǖ娜?，最主要的考慮是醫(yī)療、教育，因此會去忍受高房價、長通勤、交通堵塞等等。

這個小區(qū)里有無“學區(qū)房”的概念？基礎設施之外，師資力量、升學率，這些關于“教育”的大家普遍看重的指標如何？

小賈解釋，上面這幾個都是偽問題。在這個小區(qū)買房子，雖然比廣州便宜不少，但一套房子五六十萬元也是要的。真正有錢的人、中產以上的人、在意那些概念的人，不會在這里買房子，他們會買在廣州還能解決落戶問題。真正來這個小區(qū)買房的，可能是外地人，沒有能力在廣州買房落戶，他們的孩子需要接受教育，他們既不想孩子接受老家的教育，又想離自己近一點，才選擇成為這里的業(yè)主。做這個視頻的初衷，小賈希望展現(xiàn)一些多樣性：在一些相對低成本的生活方式中，有一些父母是可以把孩子帶在身邊的。

小賈的slogan（口號）是躺在床上幫別人規(guī)劃生活，但這不意味著“躺平”。“人都不傻，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就能得到一切，要通過勞動、努力，實現(xiàn)財務自由、空間自由、精神自由?！毙≠Z把FIRE概念做了個本土化解釋。想過上FIRE生活，前提是做好規(guī)劃，每個月掙多少花多少那肯定不行。

小賈舉例，比如先規(guī)劃自己的財務、債務。原來想躺平，需要先去做這些事情才能實現(xiàn)，或者說加速這個目標的實現(xiàn)。怎么去掌握金錢、儲蓄，在什么時候可以去躺平，也有不同選擇。就像玩游戲，如果錢多了，就能成為特別棒的玩家，錢少就只能成為一個比較差的玩家。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目標，比如“床上躺”“沙發(fā)躺”“想躺就躺”，根據各人不同的人生階段和標準來定義。

如果要自己選擇一個地方休息，小賈的答案是“南海新區(qū)”，那里屬于山東威海市文登區(qū)，夾在榮成和乳山之間——兩個相對有名的地點成為夢想之地的標注。去之前小賈覺得不起眼，到了才覺得不錯，基礎設施非常新，大概因為是新城區(qū)，去的人也少。憑感覺，小賈決定，如果他要去“躺平”的話，就選那里。

對于愛出發(fā)的人，也許在路上才是目的?？疾煲宦?，經歷16個月，住了79個城。小賈最深刻的回憶是尋常的一天中午，在海南東方市，他穿著普通的短袖，在沙灘上走了一小會兒。那片沙灘有小躺椅、遮陽傘，正常來說要收費，他去的時候那里正好沒人，就往上面躺了一下，椅子有點燙，“就是刻板印象里的度假感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