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點半,我第一次見到他。他正在帳篷外沖泡面,熱氣在零下10℃的深夜汩汩而出。這里是陳家村,是25小時前發(fā)生的積石山6.2級地震中受災最嚴重的地區(qū)。
這個后來在報道中化名為鄭清的年輕男人,是我在帳篷外轉了一圈后篩選出的第一個采訪對象,他看起來能流利使用普通話,并且不忙、不激動。
沒聊幾句,他告訴我自己的表哥在地震中遇難。接近夜里兩點,聊到這兒,我們陷入沉默。
天亮后我在不遠的康吊村一家村民家里再次見到了鄭清。起初我沒認出他來,前一天夜里見了太多人、說了太多話,在短暫的時間里面、相似的悲傷面前,我很難準確記住其中某一種。
鄭清站在院里,告訴我自己的姨媽和姥姥同樣遇難于此次地震。姥姥78歲,姨媽45歲。外嫁的姨媽回來看老人,兩三天相聚后,房子塌了。
更長的時間,才能拼湊出更完整的故事,而站在某一節(jié)點,往往很難抵達全部的信息,尤其是其中的關聯。無論報道災難,還是身處其中。
又震了,手機尖銳的報警聲一響,我和同屋記者不約而同發(fā)出尖叫,瞬間驚醒??词謾C顯示是超過4級的一場余震,這是2023年12月21日,我們在震區(qū)的第三夜。
上次余震是19日0點剛過一會兒,還是我倆走在對方身邊,她的手機預警聲響起。那時候我們正在空曠場地的安置處,剛到震區(qū)半小時左右,一點兒也不怕。
那天的后半夜,有些帳篷還在路上,有些當地老鄉(xiāng)不得不在露天燒秸稈、柴火、煤炭度過寒夜。而我們鉆進一臺空曠場地安置點的紅色迷你福特車,在低于零下10℃的氣溫里,穿著又厚又長的羽絨服,要把自己揪兩次才能塞進這臺迷你車,副駕成了臨時工位。
和司機老馬是偶遇,他一個人開車來的,在快手平臺直播震區(qū)現狀,有超過一萬名粉絲在直播間觀看,我坐副駕駛,聽他播到凌晨4點,“也不知道能干點啥,就播一播”,他有他的傳媒。
同一時間,趕來救援的消防、公安干警被安排在一所3層樓高的學校輪換休息。一名還在一年試用期內的00后年輕干警告訴我,那次余震,大家都往外跑。地震波過去,他們又折返。初住進去的時候,那所學校的墻已經有裂縫。忙了一天的他們,整夜沒聽見一丁點打呼聲。他們也怕,“你不上、我不上,誰上呢,怕也得上”,另一個更年輕的還在實習期的干警說。
被余震驚醒的這天,有更多帳篷送到了。人不扛活,時間久了熬不住,有的睡就有的驚醒,覺不夠,我倆在一陣驚恐過后決定還是繼續(xù)補覺。
兩次不同的余震,給身處其中的人帶來不同感受。這不是我第一次去到災難的前線,在不同的現場中,有時我會感到某種重復,苦難的邏輯是相通的。我好像看到同一個人,在我面前一遍遍離開。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已經離開甘肅省。駕車行駛在345國道上,路牌顯示這里屬于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我記得上一次來這里,還是幾年前,報道在這里的中級人民法院開庭的一樁案子。
采訪需要,當時搭乘一輛中巴車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具體地點已經忘記,只記得司機找了個什么理由,半路加價,跟他理論不過,我氣急下車,原地報警,耽擱了一些時間,也討回了一些公道。
現在我大概不會那樣去做了,因為會耽誤更重要的事情,打亂自己的節(jié)奏,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后,時間和時間會連在一起,也會做出新的選擇。
回想當時,現在會歸咎于年輕氣盛?!赌贻p氣盛》也是保羅·索倫蒂諾2015年執(zhí)導的一部電影的名字。記得其中有一幕,是年老的男主角和一個年輕人在一座山上看一架望遠鏡,老人說,“當你年輕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切看起來都非常近,那就是未來;當你老了看到的就會是這樣,一切都那么遙遠,那就是過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