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洞和隴東
黃燈站在甘肅隴東學院大學生活動中心的講臺前,調試準備使用的PPT。她要講的題目是:“看見他們——光環(huán)之外的二本學生”。下面的座位可以坐好幾百人。她對即將到來的大場面有點擔憂,聲音和目光在巨大的人群中尋找聚焦點,會更困難一些。她的頭上有幾十盞燈,光線過于明亮時,會看不見后面的人。
她將要面對的是西部的學生——這是她接受邀請、來甘肅這所二本院校演講的主要原因。她想比較一下東西部二本學生的差異,或者說,看到更多。她在廣東教書多年,接觸的大多是廣東的二本學生。她將自己這些年和學生相處的所見所得寫下,出版了《我的二本學生》。這本書已經加印多次。二本學生是本科生的主體,但在此之前,幾乎從來沒人寫過關于他們的書。
我站在黃燈背后的幕布旁邊,看著過于寬闊的舞臺,想起幾天前在廣州龍洞,廣東金融學院財經與新媒體學院所在的樓層,黃燈站在陽臺上,望著周圍的院校。這是她教學多年的地方。周圍同樣是二本院校,相似的籃球場和校園,連綴而成的背景,讓人難以一一辨出,好比從廣州地鐵6號線植物園站D口涌出來的學生,他們成片成片的,如水一般。
龍洞甚至是許多廣州人都經常忽略的地方。這里屬于廣義的“天河北”?!疤旌颖薄笔悄撤N高速發(fā)展的象征。在廣州,龍洞顯然發(fā)展沒那么快,這里仍有大片的城中村。周圍沒有高聳入云的大樓。多年以來,這里最具代表性的地點是中國科學院華南植物園。
散落在龍洞的那些二本院校,如同龍洞本身,經常難以被人看見。每天早上,龍洞的公交車站都排著漫長的隊伍。更多的人選擇地鐵,但地鐵的擁擠程度,可以排在全國前列。
此時,隴東學院所在的甘肅慶陽,剛剛迎來高鐵。慶陽橫跨在董志塬上,交通并不十分方便。以往來這里的話,不是通過汽車,就是飛機。黃燈乘坐的飛機降落在汽車站一樣的慶陽機場時,黃土地正好落下雪花,眼前一片黃白。
學生們從積著雪的戶外陸續(xù)進入大學生活動中心。秦偉(化名)是其中一個。他是隴東學院地理科學專業(yè)的大三學生。他最近的計劃是到西安翠華山見習。這里離西安比省城蘭州近太多。他也可能去當幾個月的實習老師。隴東學院之前的主體是慶陽師專,很多人畢業(yè)后都成為了教師。
隴東學院里,許多同學在準備考研,秦偉顯得糾結。“對我們二本學生來說,工作確實不太好找,現在好學校畢業(yè)生都難找到好工作,何況是我們。大家一提起找工作,就迷茫。想考研,又覺得考不上。”
聽講座的時候,秦偉和自己的老師挨一塊兒坐著。他看著老師記筆記記得特別認真?!拔覀冞@么一個不起眼的二本學校,干啥都有點尷尬?!?/p>
雖然還在上著學,但秦偉喜歡在課余做些小生意。比如車票生意。許多學生需要在蘭州和慶陽之間來回。他跟長途車司機聯系,以低于車站的價格,買賣車票,賺中間差價。學校里,許多人叫他“秦老板”。現在,“秦老板”已經不賣車票了,他發(fā)現,“學校賣車票的比坐車的多了。”
同樣坐在臺下的黃牧(化名),已經放棄了考研,讀應用化學專業(yè)的他,已經和一家化工企業(yè)簽了協議,月薪是6500塊。他內心的迷茫并沒有因此而消失??佳性洷凰约涸O定為改變二本學生身份的路徑。出身甘肅天水甘谷農村的他,是家里的第一個大學生。
大學生活對黃牧來說,意味著各種挑戰(zhàn)。第一個挑戰(zhàn)就是宿舍生活。沒有過宿舍生活經驗的他,室友手機外放的聲音都會讓他崩潰。從大一開始,他就抱有考研的想法,天天在自習,和室友天天打游戲的生活相比,有些格格不入。“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兩年,我?guī)缀踉谝钟糁卸冗^了兩年?!眱赡曛螅@樣的生活有所改觀。他遇到了前女友。在她的鼓勵下,他慢慢擺脫了糟糕情緒。他們還是分手了?!拔业募彝デ闆r太差,我還愛她,可是沒有辦法?!彼目佳袎?,一直持續(xù)到大三的暑假。小他兩歲的弟弟生病,父親陪著治療了兩年。家里幾乎沒有了什么收入來源。父親親口勸他放棄考研。他答應了。
黃燈 圖/本刊記者 大食
黃燈在臺上演講。關于二本學生和考研,黃燈特意講了自己的兩個甘肅學生,她少數的來自外省的學生。冉辛追(化名)是廣東金融學院勞經系的學生。他是甘肅平涼涇川縣人。在平涼一中讀高一時,他是班上倒數第一。高二選擇文科后,他才結束了“噩夢”,考上了廣東金融學院,讀的是人力資源管理專業(yè)。
2013年,黃燈在給冉辛追所在班級教《大學語文》。他向黃燈咨詢,從人力資源管理專業(yè)跨到文藝學考研,難度會有多大?黃燈見過太多人想跨專業(yè)考研,但鮮有成功先例。“我不想害他,并沒有鼓勵?!秉S燈很坦白。
在2021年初,考研成績出來之后,我聯系上了黃燈的學生聞梅(化名),問她考研的情況。她的回復是:“又失敗了?!睅讉€月前,在廣東金融學院的餐廳里見到她時,她正在準備第二次考研。她學的專業(yè)是漢語言文學,跟黃燈老師接觸很多。黃燈老師的丈夫楊勝剛也在廣東金融學院任教,給聞梅上的專業(yè)課更多一些?!八麄兎蚱奘钦嬲荜P心我們這些學生。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我們要面對的各種難題,他們看得更清楚。有時候,他們會比我們學生更擔心我們的前途?!甭劽氛f。
聞梅讀了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印象最深的是,書里提到黃燈在課堂上讓學生寫《風》?!澳翘煸静皇菍戇@個題目,正好來了臺風,就讓學生以此為題寫作文?!秉S燈沒想到,這幾乎成為了自己調整生存狀態(tài)的開始。
鄧樺真(化名),一位計科系的學生,她在課堂上飛快地寫完了《風》?!昂芫脹]有寫作了,可沒想到再次提筆時卻是自己的心情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時候,我沒有心情去體會風的呼嘯,只能用呼嘯的‘風’來寫自己的心情,外面那一陣陣凄厲的風聲,不正好是自己此時內心的哀鳴嗎?”她申請貸款未成功,她的父母月收入加起來不到一千塊,兩個弟弟要上學,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她沒心情寫風。
黃燈看到了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學生,仍然經歷著自己童年時村里同齡人的普遍困境。她通過校內郵箱,向全校老師發(fā)起募捐,鄧樺真的問題獲得了暫時解決。
這是黃燈打算寫自己學生的契機,她想去看見他們。
大學是長大了自己學嗎?
傍晚,黃燈從廣州家中的柜子里,找出了那篇《風》,還有許多學生寫的作文。多年里,黃燈會讓學生們寫同題作文。其中一個題目是:“我的大一”。
她翻到其中一位學生寫的作文——《我的大一》。作者叫朱潔韻,2005級文秘二班的專科生,當年學校升為本科,這是招收的最后一屆??粕?。
作文用純藍墨水寫就:“帶著父母的牽掛和叮囑,我們每個人都是懷揣著無限的好奇,憧憬中夾雜著恐懼與不安地踏進了大學校門,跳出了父母‘保護傘’的我,就像只迷途小羔羊,不知所措。失去了父母的呵護與照顧,生活上不能完全自理,習慣了應試教育的我,面對大學全新的學習模式時失去了方向。思想上的稚嫩和性格上的弊端讓我在為人處世特別是人際交往方面摔得頭破血流……為此,我恐懼、迷惑、憤怒、憂傷、退縮。最后,還是站起來勇敢地去面對。所謂大學,就是長大了自己學嗎?”這是朱潔韻發(fā)出的疑問。
對于為什么上大學,來自廣東湛江的何達億和許多考生一樣,曾經沒有確定的目的?!安欢畬W校不懂專業(yè),什么都不懂?!蓖ㄟ^復讀考入廣東金融學院法學院的何達億,覺得在大學一定要學一門比較實在的技術,可以通過專業(yè)技術找到工作。
他還差兩分不到一本線。廣東金融學院在廣東是最好的二本之一。他留在了廣東?!翱紤]到爺爺奶奶也比較老了,留在省內讀書,讀完了以后還可以出去。”
大學時光過得很快。此時,他正在準備考研,他這次選擇的是西南政法大學。和他一塊準備考西南政法大學的還有佟山(化名)。
佟山來自廣東潮汕地區(qū),家庭條件不錯。學校和專業(yè)都是他自己選的??纪旮呖迹烂謹荡蟾胖荒苌隙驹盒?,跨越不了?!霸趶V東,可能叫普通本科更合適?!?/p>
專業(yè)實習,佟山已經去過兩回。律所和檢察院,他都去實習過。實習的時候,他會遇到來自重點大學的學生,對于案件,他們會交流?!按_實你不得不承認,他們的某些看法挺深刻的,能感覺到他們接受的法學教育會更加細致?!辟∩秸f,“畢竟教育資源的傾斜程度不同?!?/p>
佟山覺得二本學生有某種尷尬——卡在了??坪椭攸c大學之間?!跋胍芯繉W術,培養(yǎng)學術思維,老師會覺得你智商不夠,也不太愿意教這些。”他看到很多重點大學的學生,至少有些學術訓練。他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空白挺多。
在檢察院實習的時候,帶他的檢察官跟他說,小佟,你如果要進檢察院,你還是提升一下自己的學歷好一點?!皺z察院招人基本都是研究生學歷起步?!?/p>
和許多二本院校的學生一樣,佟山大一的時候就想考研。由于學的是法學專業(yè),法考也很重要。所以,一進大學,他就開始為考研和法考做兩手準備。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如今已經在網絡上紅出了圈。大一的時候,為了法考,佟山去現場聽過羅翔的課,大為震動。他把當時還沒那么出名的羅翔,推薦給其他同學。為了聽羅翔的課,他和同學早上5點多起床,坐地鐵從龍洞去到廣州大學城。
“羅翔什么影響到你了?”“法學的價值觀?!辟∩秸f,“如果說我心中有某種公平正義感的話,我覺得某種程度上就是羅翔老師帶給我的。剛進大學的時候,你什么都不知道,各種法學概念都不清楚。羅翔老師告訴你,公平和正義是絕對的,我們永遠畫不出絕對的圓,但是我們能畫出相對的圓。聽了他的講座,我會對法律更有興趣和追求?!?/p>
佟山把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都看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身邊原來還有這么多困難的人?!拔抑車耐瑢W基本沒給我講過他們的家庭。我數了一下,書里邊的學生大概有三十多位,大體上說,家庭都挺一般。雖然他們很拼命,但也只是上了一個二本院校。他們已經很努力了,這是他們所擁有的資源下能夠達到的最好結果,如果有更好的資源,他們的生活可能會更好?!辟∩秸f他看了這本書,會反思自己。“我覺得自己好渺小,我們就這樣前進了,其實我們什么都不知道?!?/p>
考研的生活里,佟山早上6點去圖書館,晚上11點回宿舍。佟山帶著我去圖書館轉了一圈,那里坐滿了人,沒有人的位置上也放滿了各種占座的物件,在大學里,占座是一種體力和腦力相結合的技巧。
過年回潮汕老家,走親戚的時候,佟山和家人會見到在重點大學就讀的表哥?!澳銜杏X到大家對他的重視。我那時候以為重點大學的學生才是社會的主角,舞臺是他們的,跟我們沒啥關系?!?/p>
何達億來自普通農村家庭。從小到大,家里除了課本,沒有課外書。他覺得能考上二本就不錯了。到廣州上學之后,他去過一些同學的家,看到別人家里有很多書柜。假期回到老家,他給自己弄了一個。
如今,農村的中小學生都用手機了。何達億有了疑問,有了手機之后,農村孩子是更容易考上大學,還是更難考上大學?他跟黃燈老師說,他想寫關于鄉(xiāng)村手機問題的論文。黃燈很支持。他開始做這個課題組的組長。他跟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學組隊,然后立項。
何達億上大學之前,“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沒有見過高鐵,沒有見過廣州塔,什么都沒見過?!比缓螅拖胫?,能不能建立一個渠道,把大學生跟鄉(xiāng)村中小學生溝通起來,想用大學的視野和價值觀去影響他們。“能讓他們樹立一個學習的目標也好,思想開闊一點也好,”他想讓他們通過互聯網,聽到一些免費的公開課,“就像我們聽到羅翔老師講課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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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向上
許多二本學生,是從小地方到了大地方。葉嘉(化名)有點不一樣,她從大地方到了小地方。她現在在岳陽的湖南理工學院就讀。她是上海人。
大多數上海人都留在本地上學?!澳呐抡f在上海也不是一所很好的學校,許多學生更愿意留在本地。但在上海,中文專業(yè)的選擇少了,我想讀中文專業(yè),就到了這里。”
黃燈老師在廣州鬧市中心租的一套房子,地方有限,有時會在陽臺外面寫作 圖/本刊記者 大食
來了岳陽,葉嘉覺得回到上海的話,湖南理工的二本文憑,就不大夠用。她是師范生,想當老師。她準備考研,希望能夠考一個師范類院校,目標是華東師大、上海師大或者南京師大?!皨寢尵褪窍M一厣虾?,她說你就考上海師大,一是因為學校在上海,二是沒有那么難考。她覺得我一個小姑娘,以后不一定非要做初高中老師,做個小學老師也可以?!?/p>
在學校里,她的老師會很實在地告訴她,學校其實就是為國家輸送實用性人才的地方,師范班就是做老師這樣比較基礎的工作,而北大清華這樣的頂尖學校才是培養(yǎng)研究性人才的地方。葉嘉覺得好像挺有道理的?!拔覀兛佳械哪康钠鋵嵾€是為了就業(yè),而不是為了做研究。”
葉嘉在校園講座上認識了黃燈。湖南理工學院由岳陽幾所大學合并而成,其中一所是岳陽大學,黃燈曾經是這所大學的學生?!拔矣X得‘二本學生’是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其實說的就是我們這些沒有考上985和211的普通學生?!比~嘉說,“我覺得能遇到黃燈老師這樣的人挺幸運的,我希望在學術上得到老師專業(yè)的指導。她又是我學姐,她現在發(fā)展得這么好,一定經歷了很多?!?/p>
黃燈剛進岳陽大學讀書的時候,并不是本科生。1992年,黃燈高中畢業(yè),以4分之差,沒有獲得上本科的機會。她想復讀再考,父母覺得那時候的專科和本科差別不是很大,畢業(yè)了都是國家干部,女孩子讀個??埔餐谩K齺淼搅嗽狸柎髮W。
“上世紀90年代初期的大學,延續(xù)了80年代理想主義的余緒,學生精神上普遍放松,沒有生活壓力,也沒有就業(yè)壓力?!痹谠狸柎髮W,黃燈讀的雖然不是師范專業(yè),但每個月也會有幾十塊的生活補貼,過得挺順利。
黃燈在2020年離開了廣東金融學院,現在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任教,她如今面對的是??茖W生。她發(fā)現現在的??粕畲蟮慕箲]是專升本?!艾F在的很多工作,起點都是本科文憑,比如說公務員,沒有說招專科生的。”
“你當初還是??粕臅r候,會有這樣的焦慮么?”我問黃燈。
“完全不一樣。我們那個時候,一個中專生的身份認同感,比現在的本科生都要強一些。”黃燈說,“那時候的專升本,是因為人想往上走?!?/p>
黃燈讀專科的時候,所在班級80%的同學參加了專升本考試。“當年自考極為規(guī)范、嚴格,課程設置和正規(guī)的本科院校沒有任何差異,課外也沒有輔導班,課程的完成完全依靠自學,更重要的是,自考本科文憑的含金量極高,在考研深造、評職稱、職務晉升上,和正規(guī)的本科院校一視同仁?!?993年10月,黃燈開始了自學考試,到了1998年6月,她獲得了本科文憑?!白詫W考試的歷練,一方面鍛煉了我自學的能力,另外,也為后來的研究生考試打下了專業(yè)基礎?!?/p>
最近,黃燈在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給學生上寫作課的時候,竟然一下講了四個小時,學生們很感興趣,都不覺得累,這令她大感意外?!皩W生們不管說得好不好,都敢于表達自己。”她覺得這是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學生們有超出學習專業(yè)技能之外的需要。
許多學生做同樣的事情,但可能懷有的想法各不相同。比如考研,即便大多數人是為了找工作,可能對有些學生來說,卻不完全如此。
我們再說說來自甘肅的冉辛追。他執(zhí)意以人力資源管理專業(yè)的學生身份,三次報考中文專業(yè)研究生,除了自身對文學的興趣,還與他的爺爺對詩歌的執(zhí)著追求有關系。冉辛追還很小的時候,跟隨爺爺出門牧羊,老人喜歡詩歌,會用樹枝比劃著,教他詩歌的平仄。冉辛追當初離開甘肅,報考人力資源管理專業(yè),老人有些失望,他無法理解什么叫人力資源管理。“他覺得,我丟下了他想傳承下去的一些東西?!比叫磷氛f。
黃燈覺得,這種失望或遺憾,后來或多或少成為冉辛追向上的動力。大學畢業(yè),冉辛追沒有加入找工作的隊伍?!氨狈胶⒆痈鼰嶂钥佳械氖聦崳僖淮卧谒砩系玫津炞C?!边@是黃燈多年對學生的觀察所得。
入夜,龍洞的街道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大多數是年輕面孔。龍洞城中村的許多房子是學生租住的。冉辛追在龍洞住過四個地方。父母每個月給他三千元的生活費??鄣舴孔?,還有兩千多元,他的生活有足夠保障。他參加過三次研究生考試,不接受調劑,目標是復旦大學。他的第三次朝向復旦的考研,在120名考生中,僅有十幾人會被錄取,其中,又有八個保送名額。他考出了四百三十多分的成績,位列第二,和第一名僅相差四分,盡管他的第一學歷不是名校,但他的優(yōu)異成績讓他如愿以償。在龍洞,他成為了傳奇。
每個早起的考研人,都有激勵自己的理由。黃燈當年考研,更多的是因為客觀原因。1995年,黃燈從岳陽大學中文系畢業(yè),被分配到湖南洞庭苧麻紡織印染廠。工廠背靠洞庭湖平原產麻區(qū),成為了亞洲最大的苧麻加工基地。全廠有五千多職工,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畢業(yè)生有四十多人,他們在這里成為了干部。
1997年4月17日,黃燈被人事處副處長叫過去,告知要響應國家政策,減員增效。黃燈從廠部團委,直接被調到短紡車間當擋車工?!皳Q言之,受過的多年教育,在23歲那年直接歸零,文憑唯一的功效,就是讓我成為一名擁有干部身份的擋車女工?!?/p>
龍洞城中村,大學生四處找出租屋 圖/本刊記者大食
之前在機關,黃燈經常有機會和工廠領導在一起開會,她對工廠的了解是一堆宏觀數據,沒有具體的人。下到車間工作,工人的真實生活讓她震驚,這超出了她原有的經驗。她跟著師傅從打結、上卷、接條、換桶、清掃等各項基礎程序做起,多勞多得,按件計價。擋車工的勞動強度過大,一個掃地的崗位都要通過關系才能得到。1998年6月,工廠接單受挫,生產大受影響,有限的上崗機會被工長更多地安排給家庭壓力繁重的大齡師傅。黃燈只是偶爾被派到車間去打包,工資最低的時候,每個月只有80塊的補貼。她實際上成為了下崗女工。
黃燈不敢將工廠遭遇告知家人,那時候,她全靠從朋友和同學處借錢度日。在看不到希望的情況下,她決定考研。1998年7月,一位朋友開了家公司,請她過去給十幾個員工做飯,每月報酬300塊。這給了她一個好的借口,她告知父母,因為要復習考研,已經從工廠請假。
六七個月之后,黃燈通過了1999年1月份的研究生考試,她成為了武漢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拔乙坏綄W校,就感覺到一種來自原始學歷劣勢的壓力。武大讀研幾年,幾乎沒有人知道我之前畢業(yè)于哪所學校,更沒有人知道我曾經的身份是紡織廠的一名下崗女工。”
龍洞,地鐵出口 圖/本刊記者 大食
夜深人靜之時,黃燈才會回想起工廠的日子,從而找到某種生命的連續(xù)性。一些還留在工廠的人,會出現在她腦海里。比如汪立新,一個來自湘西的大學畢業(yè)生。“他畢業(yè)于西北紡院,是廠里少有的幾個本科生。他被放在車間里,修機、拖卷、端茶倒水、收團費,給領導接電話,總之干的都是一些與自己專業(yè)毫無半點關系的瑣事。這樣耗了將近七年,碰上廠里精簡人員,領導很明確地告訴他,兩條路:一、到一線當工人,三班倒;二、停薪留職,自己到外面去闖?!?/p>
黃燈回憶起關于汪立新的最后一個鏡頭。有一次,她恰好從他們宿舍經過,碰到了他,他那時已下崗。“在得知我考上研究生后,他用一種很羨慕而又很冷靜的眼神望了我一眼,然后說了一句‘你的選擇是對的’?!秉S燈再次聽到關于汪立新這個名字,是他因經濟糾紛而意外離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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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分子與大問題
黃燈的研究生同學,許多人本科畢業(yè)于名牌大學?!氨究飘厴I(yè)后,他們順利保研或考研,年輕、有見識,英語好、專業(yè)功底深,懂得規(guī)劃人生,關心最多的話題就是考試、出國、找工作、評獎學金、發(fā)表論文、聽各種名人講座?!弊x研的時候,黃燈覺得自己身上有一種掩飾不了的社會青年氣息,這更是讓她回避過去的時光。
2003年是黃燈人生的某個轉折點。此時,她已經是中山大學中文系的博士研究生。暑假,黃燈的導師病重,她的博士論文也一直找不到頭緒,心情灰暗之至?!拔易陔娔X前,過去的生活突然爭先恐后鉆進腦海,童年的記憶、青春期的叛逆、大學的波瀾不驚,直到工廠的點點滴滴,幾乎全部在腦海復活?!彼跊]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用二十多天時間,敲出了二十多萬字的隨筆,她給文稿取名——《細節(jié)》。
作家韓少功是黃燈的汨羅老鄉(xiāng),黃燈將書稿發(fā)給他,請他指點。韓少功看了,將此稱為“陰陽怕懵懂的放血式書寫”,并將其中一部分文字推薦給了《天涯》?!短煅摹穼㈩}目改為《今夜我回到工廠》刊發(fā)。隨筆所在專題叫作“1970年代人的底層經驗與視野”。
黃燈站在廣東金融學院教學樓的陽臺上 圖/本刊記者 衛(wèi)毅
寫了多年論文,黃燈沒獲得多少回應,但這篇隨筆,“讓很多同樣藏匿于生活褶皺中的卑微朋友感觸頗深,并通過各種方式和我聯系,仿佛因為我的心直口快幫他們傾吐出了內心的真實想法。”其中一位“朋友”給她寫信,表達了對文中農民“天聾地啞”悲劇命運的感受,“我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我對那些人的生活也極端熟悉,對他們我也有著與你一樣的情感……其實一個農民的苦就在他們生而為人、并以人的生命形態(tài)活著的每一天中,他們哪一天的柴米油鹽、勞作忙碌、送往迎來、生老病死不被苦痛和憂戚充斥,貧困使他們只能緊貼著地面卑微地生活,他們生在現代社會卻被排斥在現代文明之外。一個作家只需把這些無語的人們日常生存的內在真相傳達出來,我想,就足以在中國當下文壇立足,但他們總是忘了農民真實的日常狀態(tài),也或者是其他的考慮壓倒了他們的原始經驗和良知。”這位“朋友”就是楊勝剛,后來成為了黃燈的丈夫。
黃燈覺得個人命運跟原生家庭密不可分,而更大的命運跟時代有關。一個時代的轉型,就在身邊悄然完成,她作為一個見證者,也應該讓學生感知。
開往龍洞的39路車(黃燈老師曾經每天乘坐的公交車),載滿準備開學的學生 圖/本刊記者 大食
黃燈一直說——要讓學生建立和時代的關系,讓他們表達對時代的感受,她認為這樣才能呈現年輕人的生命史和心靈史。“從一開始,我就意識到,專業(yè)課堂中,我面對的最大挑戰(zhàn),是如何在四平八穩(wěn)的教學流程中,找到一些縫隙,激發(fā)學生想問題的欲望,并盡可能在有限的課堂訓練中,激活學生對時代的感知和對自身的認識。在文學思潮、文學史所敘述的每一個轉折處,我想知道,歷史或現實,到底能在多大的程度,和眼前這個群體產生關聯?他們能否發(fā)現,自己其實也是建構歷史的一員?”
有時候,我覺得,黃燈才是理解這些學生最多的人,超過學生本身。相對于學生,她的師長們可能理解她更多。
黃燈是有現實感和歷史感的人。學生們也許迫于眼前的生存壓力,沒有把自己放到更深的時空維度中去思考自己所處的位置。
黃燈寫完《我的二本學生》書稿后,發(fā)給了自己在中山大學的博士生導師林崗。
林崗看了書稿,給她回了很長的微信:
讀過了你送我的新書,感覺很好。社會就像一個階梯,由財富、權力、知識鍛造而成,人的一生就沿著無盡的階梯往前行或往上爬。絕大部分的人在這過程中都精疲力盡了,沒有精疲力盡的早已傷痕累累,不論他們身處的位置有多高、有多少知識、掌握多大的權力,他們對往前行或往上爬之外的任何人和事都不感興趣。我很高興你是例外,而且你是罕見的能回頭看回頭關心那些在你身后的人,不論他們愿或不愿、能或不能跟上你,你都在他們身上傾注熱情和關懷。做這些事,比你僅僅做教師來得更有意義。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我唯一的建議就是繼續(xù)下去,發(fā)現有意義的題材,寫出這個時代的真和偽,寫出這個時代的善和惡。
黃燈從紙堆中翻出了2005年寫的博士論文《艱難的蛻變——中國當代小說情節(jié)(高潮)的命運及其與時代的關系》,拍了照片發(fā)給我。這部論文至今沒有成書。論文指導老師有兩位,一位是林崗,一位是程文超。程文超在指導黃燈博士論文期間去世,林崗接過了指導黃燈博士論文的工作。黃燈的碩士生導師也在同一年去世,這對她的打擊是巨大的。她覺得自己寫不完論文。她在博士論文后記里表達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對創(chuàng)作而言,唯有創(chuàng)作個體獨一無二的人生體驗和個體生存狀態(tài),唯有建立在對自我體驗和個體生存狀況尊重基礎上對人類整體命運的關注,才是文體最可靠的承載……能夠在自我體驗和個體生存體驗的觸動下自由地表達心靈的流淌,對一個作家而言,永遠是最重要的?!?/p>
在《大地上的親人》的序言中,黃燈曾提到自己19歲的堂弟。堂弟關心初來廣州的堂姐,念到博士的堂姐卻在潛意識中和他們保持距離。黃燈感到羞慚,追問自己,“如何在知識的規(guī)訓中,以個人成功的名義剝離一種本真的感情,并在內心注入更多上升通道的算計和權衡?又是如何在不知不覺、不動聲色中塑造精英的感覺,逐漸疏遠身后的親人?”這種自我反省,讓黃燈不再回避過往的經歷,她放下顧忌,重新走進親人的生活。
黃燈在《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中,寫了丈夫的一家人,這篇文章當年在網絡上被廣為傳播。丈夫楊勝剛是熟悉自己妻子的人,他覺得“黃燈的非虛構寫作在文學性上沒有多少企圖,在個人的生命細節(jié)、人性、心靈的描述上也沒怎么著力,她敘述個人故事的同時,意在抵達個體身處群體的整體命運,在將群體定位到他們所處的時代中,考察人生、歷史在具體的社會結構中的相互關聯,以更大的歷史景觀,在私人困擾的背后揭示其隱含的公共議題。黃燈的抒情和議論,主要為了凝聚所敘述的事實,讓零散的事實獲得一個相對明晰的方向,她的非虛構寫作,超出了具體的個人處境和具體性格,指向‘大問題意識’?!?/p>
大問題意識——許多人是想逃出“大問題”本身。黃燈最初也是如此。當黃燈開始返回“大問題”,她面對的是“知識分子”的問題。黃燈希望他的學生們能思考自身,在這一點上,重點大學學生、二本生和??粕瑳]有什么區(qū)別。學生們也需要在自己身上凝聚已經經歷的事實,這個凝聚的過程,是認識自己和世界的過程。
學生選修課討論 圖/受訪者提供
黃燈把《我的二本學生》給韓少功看,韓少功看到兩三萬字的時候,說這讓他想起了《鄉(xiāng)下人的悲歌》,“那也是寫下層人的絕境?!薄捌降群妥杂墒抢υ谝黄鸬模逃黄降?,最后變成了人的不自由?!表n少功給黃燈留言。
2021年3月31日,第六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的年度作品頒獎禮上,黃燈坦言,“對我而言,需要警惕的是,除了表達和看見,更需要的是行動,我就是一個老師,我希望永遠和我的學生一起去分擔共同的困境。”
楊勝剛認為,黃燈持久而深入的自我反思,目的并不僅局限自身,她更關心的是世界,她自我反思的線索始終圍繞著知識如何更有效地介入社會、如何把自己的寫作與更廣大群體建立聯系來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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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群體中的個體
黃燈喜歡到現場。在甘肅慶陽的寒風中,她一直要求隴東學院老師帶她去看窯洞。在黃土高原上,她不斷地拍下照片。她也非常樂意跟學生和老師交流。在隴東學院跟老師交流的時候,老師們會說起自己的某些無奈,有的人說著說著,就難過地哽咽起來。
一個老師站起來說自己跟學生的故事。她說自己是怪怪的老師,一些怪怪的學生喜歡找她說話?!坝幸粋€同學特別有意思,一門心思想掙錢。我說,你保證自己各門課都能過的話,你愛掙錢就掙錢去吧。對金錢的渴望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p>
黃燈記下了這些話。她覺得在廣東學生那里,基本沒有這個障礙?!皬V東的孩子都特別熱愛金錢,愛做生意。我經常是他們的顧客,他們做生意做到我頭上。”對這樣的學生,黃燈不太擔心他們的就業(yè)問題?!八麄冋也坏焦ぷ骺梢匀プ錾狻!睂W生賣東西給她,也不會特別優(yōu)惠的,她覺得給學生賺也不錯。有西北來的學生,到了廣州,觀念也會轉變,讀了一年書之后,可以組團帶廣東的老師去西北旅游。
黃燈的學生,也有賺了錢的。比如說陳燕婷(化名)。她做的珠寶生意,年收入超過兩百萬,在廣州有三套房,有自己的工作室。黃燈分析了她的職業(yè)路徑,父母和“高人”的支持和指點,在她不斷轉換的工作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這是極少數實現財務自由的學生代表。因為稀少,才凸顯了大多數學生普遍的命運。而有的學生,畢業(yè)多年,連基本的生存都難以維持。黃燈的許多學生,連同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在生活面前,更多的是不同程度的掙扎。黃燈教過的學生,從整體上來說,80后的生活要好于90后。“八年前普通二本院校的學生,在房價壓力尚小、經濟處于上行的階段,90%的學生都能安頓自己的生活,教育對他們而言,依舊是最能改變命運的方式?!秉S燈說。
回到開頭,在隴東學院的講座上,黃燈提到兩位在廣東金融學院就讀的甘肅學生。一位是冉辛追,我們在上面已經提到了。另一位叫劉婉麗(化名),來自甘肅天水甘谷縣。和那位放棄考研的隴東學院學生黃牧,是同一個地方的人。
劉婉麗年幼時,父親原本是民辦老師,收入少,無法持家,因而辭職,成為了最早的包工頭。“一開始賺了不少錢,村里的第一臺電視都是他買的。我們那個時候,家里超級好,按現在的說法,是村里的首富?!焙萌兆記]有持續(xù)太久,她的父親出了一次事故,從13樓摔下,雖然沒死,但身體變得糟糕。這成為了家庭的轉折點。父親在醫(yī)院住院,前來討債的人絡繹不絕,這成了劉婉麗童年的陰影。父親的生意很快破產。劉婉麗說,這讓她看到了人性?!吧罡嬖V我,你不能自立時,別人不可能幫你。就算別人想幫你,如果你很難扶上去,時間太久,人也會有疲倦期,也不會有人幫你?!眲⑼覃愑X得要好好念書,“要用讀書來改變命運。”
讀書還能改變命運么?這也是此時代的年輕人的疑問。大學畢業(yè)兩年后,劉婉麗再一次參加了研究生考試。因為第一學歷不高,她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最后被調劑到了一所普通大學。她繼續(xù)著普通大學生的生活。
劉婉麗跟黃燈討論過很多次,她曾想繼續(xù)讀博士,后來還是放棄了。“既怕考不上,也怕考上后,還得面臨找工作?!?/p>
念碩士期間,有三個男孩向她示愛,一個是博士,一個是碩士,還有一個沒怎么念過書的番禺男生,家里有三棟房子。劉婉麗的媽媽擇婿標準倒很簡單:是否擁有體制內有編制的工作。
面前仿佛有許多條路,但她曾經都沒有什么感覺,“只要自己穩(wěn)定了,就什么都不怕。”一個甘肅女生,在南方的廣州,已經有了深刻的變化?!艾F實密不透風,留給我們的只有一條很小的縫,就是這樣一條縫,我怎么努力都鉆不過去。”
在寫這篇文章時,黃燈告訴我,劉婉麗最終選擇了家里有三棟房的番禺小伙做男朋友。
采訪中我發(fā)現,黃燈教過的許多學生,思考能力都不錯。這大概是黃燈不斷地啟發(fā)他們去思考的結果。
如今在廣州一家國企工作的穆陽(化名),稱黃燈叫“燈哥”。“不知道是哪位師兄師姐傳下來的,我們都這么叫。”大家都喜歡燈哥,上大學的時候,教語言學的老師曾帶著學生們翹課去聽燈哥的分享會。
在穆陽的印象中,黃燈沒有架子,是特別關心學生的人?!八芘N近我們這群網上沖浪人的日常,就像她努力在跟上自己兒子的腦回路一樣。老師在形勢與政策課上先完成教學任務,接下來都是與我們的交流。老師還會吐槽我們朋友圈屏蔽了她,讓她失去和我們接軌的機會。”她說著笑了起來。
穆陽能清晰地認識到二本生的困境?!拔覀儗W校是專升本的,其實轉為本科的時間并不長,也就十幾二十年,就我們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而言,缺少文化底蘊以及更加體系化的培養(yǎng),當然,這也是現在高校教育的難題。我們老師說,在他們讀書的時代,中文系是大熱專業(yè),如今金融與計算機火爆,加上學校本身的金融背景,我們專業(yè)其實有‘邊緣專業(yè)’的感覺。所學課程還要加上‘實用性’的要求,加塞金融和秘書課,同學們其實都只是學個皮毛。”穆陽說,“就業(yè)方面,部分老師還是以引導我們進入銀行為主,連職業(yè)指導課上,老師分享的還能是十年前如何成為一個好秘書的故事?!蹦玛柕耐瑢W更愿意去考公、考研,或者進入媒體行業(yè)、游戲大廠以及教育行業(yè)?!罢嬲龔氖旅貢袠I(yè)的恐怕只手可數,至于銀行,依然有同學第一志愿就是從事這一行業(yè)?!?/p>
穆陽覺得二本學生更能吃苦,對職場變通也更適應?!罢且驗橐恢闭J識到自己是個普通人,我們更加珍惜一切拿到手的機會。正是知道自己學歷不出彩,我們會有意識地通過實習經歷、競賽經歷等提升競爭力?!?/p>
畢業(yè)后,穆陽覺得,想要改變自己身上這個“二本學生”的烙印,“恐怕只能指望學校努力改名并且發(fā)展為綜合性大學,躋身一本院校行列吧。”
穆陽記得在“燈哥”的一次訪談中,評論區(qū)有網友留言:“二本學生現在有人替他們發(fā)聲,廣大的??粕?、職中生,千千萬萬學歷更低的人呢?誰替他們發(fā)聲?”
“沒有人是全知全能的,社會也不會為某一特定群體傾斜資源,二本學生值得有人去觀察與看見,但更重要的是自身的突破與發(fā)展,囿于某個身份,百害無一利,對我這個普通人來說,比起過度著目身上的烙印,我更愿意一步一腳印去突破自己,讓更多人因為我本身的亮點去看見我,而不是僅看到我的某一身份?!蹦玛柗路鸹磉_的眼光長遠者,她繼續(xù)說,“人是長期發(fā)展的,生活是平淡漫長的,現在越來越多年輕人選擇追隨本心,就業(yè)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如何去認識自己、悅納自己、永無止境地學習發(fā)展自己,是我更愿意探討的方向?!?/p>
穆陽用到“永無止境”,她年紀輕輕,像是一位長者在回望生活。
黃燈贊許自己學生的看法。她經常會說到70后被忽視的命運,但她覺得,比起如今的年輕人,他們那代人已經幸運太多?!?0世紀90年代初期的大學生,無論頂尖的北京大學,還是地方上的岳陽大學,在培養(yǎng)學生上,都首先立足將大學生還原到一個完整的人,注重學生的整體素質和長遠發(fā)展,學生既不會被就業(yè)綁架,也不會盲目地受制于一些所謂的就業(yè)技能,而忽略掉更為重要的專業(yè)學習。在具體的教學計劃和課程安排上,學生也會擁有充分的自主學習空間,不會延續(xù)高中時代的填鴨模式?!?/p>
黃燈考慮更多的,還是學生們的未來。“如果說,考研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讓我從一個下崗女工變成了一個研究生,并進一步獲得機會成為一名高校教師,那么,負載在結婚生子人生負荷上的買房舉動,則讓我得以在廣州安家,在城市找到一個居留之處。僅僅十幾年,放在今天,這兩件直接改變了我命運的事情,都不可能實現,這是時代留給我和同齡人的縫隙和微光,也是我2005年進入大學任教后,目睹那些理所當然的機會,竟然在市場化的瘋狂下,變成了后來者無法逾越的障礙,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停留、聚焦在二本學生身上的原因?!?/p>
10月23日,“2021南方文學盛典”在廣東順德北滘文化中心音樂廳揭曉并頒獎?!段业亩緦W生》讓黃燈獲得了“2020年度散文家”。獲獎之后,朋友圈里,許多朋友轉發(fā)了相關信息。我沒有看到黃燈轉發(fā)自己得獎的信息。我問黃燈為何?她說大家都知道這個消息了,她再發(fā),就沒有了信息增量。她倒是在學生群里發(fā)了消息,學生們很高興,覺得二本生這個群體,已經開始被更多的人看到。
黃燈在甘肅隴東學院演講 圖/本刊記者 衛(wèi)毅
在龍洞,廣東金融學院里,大片花期過長的洋紫荊在開放,仿佛春天一樣。全國范圍內,此時已是深秋。北京就要舉行冬奧會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那一年,過完年,臨近畢業(yè)的朱潔韻——那位說“所謂大學,就是長大了自己學嗎”的學生——找了一家單位實習?!八偸穷^痛,在小醫(yī)院看病吃藥,不見好轉。到了大醫(yī)院,拍了片,確診為惡性腦瘤?!?/p>
黃燈記得最后一次去看朱潔韻的情形。她在樓下的小花園里等著老師到來。“夕陽的余暉下,照著她蒼白但依然閃爍青春光澤的臉龐,她愉快地頻頻向我揮手,仿佛往昔下課后例行地向我道別,我一時產生錯覺,竟然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p>
朱潔韻的父母在她身旁。她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夫妻倆曾在一家工廠上班,后又雙雙下崗。女兒曾是一家人全部的希望?!懊鎸λ木髲姾秃脧?,我突然理解了一個女孩的成長邏輯,突然懂得一個女孩有機會邁進大學校門后,想狠命改變家庭命運的急迫?!?/p>
2008年12月27日凌晨,朱潔韻去世。她沒有參加畢業(yè)合影。集體照上,她永遠缺失了。
黃燈帶我在廣東金融學院里轉的時候,指著幾株高大的玉蘭樹給我看,她說她會想起在教室里聞到過的花香。我在《我的二本學生》中讀到過一段文字:“她(朱潔韻)的課堂作業(yè),始終放在我最重要、最珍貴的角落。抽屜里留下的拙樸文字,顯示她曾和我共處同一個課堂,曾在教室的歡笑中聞過玉蘭花香?!?/p>
座無虛席的隴東學院大學生活動中心,黃燈的講座臨近結尾。她說起她最近在做的事情,她去到了許多學生的老家,去了解他們的家庭。去到現場,才會有增量,才會讓具體的人生動起來。
黃燈說到一位父母在東莞打工的學生。她是在廣東金融學院的食堂吃飯時碰到這位學生的,很聊得來。學生告訴她,他在學校偏僻的荒地上,種了向日葵。向日葵長高之后,特別漂亮。亂栽植物是會被拔掉的。過一段時間,向日葵就不見了??墒?,這個學生沒放棄。每拔掉一次,他就繼續(xù)種一次。向日葵以極短的周期存活,但美麗的事物曾經發(fā)生,就會投下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