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昌12歲之前的人生,在這一百來字的短述里定格。此后,踏入大宅門,從要飯的驟然變成“人上人”,卻照樣要體嘗人情冷暖:身在三房,養(yǎng)母郭榕原是為三老太太抱寵物狗的丫頭,上位后在夾縫里小心翼翼,教兒子學(xué)會在人堆里打滾,也幫他樹立“要做大事”的志氣。
歷經(jīng)四稿寫成的《大宅門》,宛如清末民初微縮版的紅樓傳奇。劇里郭榕成了香秀,養(yǎng)父樂鏡宇(同仁堂的樂四爺)成了白景琦,郭寶昌自己成了李天意。看客們津津樂道于劇中情節(jié)和中藥世家的對應(yīng),他坦言:劇本三分虛,七分實,肚里還有一大把的故事沒有寫盡?!斑@樣一個民族資產(chǎn)階級家庭,緊緊地跟著時代和政局的變化,家庭的人物關(guān)系也在不停變化。如果我有能力寫下來,做些影視作品,更能反映出歷史對于人性的影響?!?/p>
和宅門里的顯貴親戚相比,郭寶昌更在意那些極少被細(xì)細(xì)打量的小人物:教他一身真功夫的鏢師王師父,落魄的三兒,潑辣爽直的女張飛二姐和性格怪癖的艮蘿卜,熬煙膏子熬鷹的花匠錢二爺,還有他深深敬仰、后來卻走向極端的“大哥”……
他們就像他珍藏的精裝厚本子里夾著的那些樹葉?!拔蚁矚g收集葉子。葉子比花兒平和、漠然、不張揚,味道就略顯孤寂苦澀了些,葉脈、紋理、圖案是文章,是歷史,是林木大家族中的蕓蕓眾生,是容易被忽視的真實的過去?!?/p>
這些小人物,成為他散文集《都是大角色》里的主角。另一個主角則是幾經(jīng)跌宕的作者本人:考上電影學(xué)院,風(fēng)頭無兩,卻被定為“反動學(xué)生”,勞動改造,還連累到恩師田風(fēng),終生遺恨;到廣西電影制片廠后,勵精圖治,扶持第五代導(dǎo)演,為日后他們集體客串《大宅門》埋下伏筆;一心想寫宅門經(jīng)歷,結(jié)果變數(shù)頻仍,稿子幾經(jīng)損毀與重寫,耗去40年人生才終于問世。
宅門里的人叫他“寶爺”,那是舊時家族身份。在影視圈,人們以“寶爺”尊稱,則是敬他的赤誠,認(rèn)真,豪氣干云。過了八旬的寶爺,眼袋更深,眉毛見白,身板卻不打折扣。推出京劇《大宅門》巡演,繼續(xù)寫書,絲毫沒有享清福的勢頭。
這樣的寶爺,總該志得意滿?他卻搖搖頭?!耙簧蟊丛_”不只說二爺,似乎也在書寫心高的自己。對郭寶昌,這輩子所有的努力、不甘,除了實現(xiàn)一腔抱負(fù),也是在對他崇敬的養(yǎng)母與恩師掬一把懺悔之淚:“你們看,我知錯了。希望你們終將以我為傲?!?/p>
以下為郭寶昌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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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rèn)為他們高貴”
其實在12歲之前,宅門對我來說還是挺神秘的。偶爾進(jìn)去一次,就是讓我去吃水果啊,或者忽然間說春節(jié)了放煙花,有人給我?guī)нM(jìn)去,再送出來。
我奶奶去世以后,媽媽就把我接進(jìn)來,算是正式進(jìn)了宅門。印象特別深刻,一輩子也忘不了。因為一下子脫離了貧窮的小家,明確地意識到新生活開始,身份不一樣了:你可以跟廚房要什么吃有什么吃,人可以單給你做。每個月給你固定的零花錢,50年代一個月給我40塊錢,那會兒一個工人的工資才36塊一個月。
▲郭寶昌的干校歲月
別人家的小孩還在院里捏泥巴的時候,教我打拳的王師父經(jīng)常帶我們?nèi)ス浣郑I大刀、花臉,逛天橋、喝面茶、剃頭、洗澡。我還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票戲、拳擊、看芭蕾,自行車換了一輛接一輛。我媽說:“沒這手功夫,你就對付不了酒席宴上那幫混蛋。”
但說到底,我在家里沒有地位。因為人家覺得你一個“野種”,忽然進(jìn)來分蛋糕,雖然人家叫你“少爺”,但他們家有家規(guī),不能以外姓人為子女。所以我有一種深深的……倒不是自卑,而是很深的怨恨。其實無論從做人上、從人際關(guān)系上,對仆人的態(tài)度上,我都看不起那些少爺小姐,我不認(rèn)為那些人是高貴的。這恐怕跟后來接受黨的教育有直接的關(guān)系。但我必須忍受很多我不愿意忍受的東西,在蔑視的眼神中慢慢長大。
我媽媽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她一定要讓我爭氣——讓我爭氣的方法不是讓我好好念書,做好作業(yè),考大學(xué),就是教你要做一個獨立的、有尊嚴(yán)的人,要成為一個爺,去掉各種各樣的奴性。我那時候反抗心也是特別強(qiáng)烈,就是想我一定得有出息,我一定比你們強(qiáng)。
(養(yǎng)母對其他人是不卑不亢的嗎?)
她給我的總的印象,就是時刻提高警惕。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整個家族里,除了老爺子幾乎全部都是她的敵人。
因為她是太太里邊地位最低的,憑什么一個抱狗的丫頭忽然可以發(fā)號施令?他們不服氣,想方設(shè)法地要進(jìn)行各種各樣的破壞,她必須時時警惕周圍所有人。幾十年過來,她始終處于這樣的高壓狀態(tài),太不容易了。
我也希望我能夠站在她后邊,作為她背后的力量,讓人不敢欺負(fù)她,這是我小時候很大的一個心愿。
1953年,這個大家族終于支撐不住了。各房頭各買各宅,各立門戶。我和老爺子及養(yǎng)母遷到東華門,大奶奶一家則搬去鑼鼓巷。我想要倉庫里一把琵琶,被雯小姐斷然拒絕,話也說得很難聽:“且輪不著你挑呢!占便宜占到我這兒來了!”喪事一完,雯立即牽頭與幾個房頭聯(lián)名列出了我母親的所謂“十大罪狀”,說穿了就是要錢。母親以大局為重,息事寧人,把家產(chǎn)列出清單各房平均分配。
分錢是自然的了,分物實在壯觀。先分字畫,擺得鋪天蓋地——齊白石、陳半丁的畫都沒人要。每房按數(shù)協(xié)商分配。再分扇子,接著是玉器、硯臺、鼻煙壺、字帖、毛皮、料子。整整三天三夜,門前車水馬龍,沒一個人面有倦色。樹倒猢猻散,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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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對母親懺悔
我母親身上當(dāng)然有她的局限。她看不起楊九紅,叫她“窯姐兒”,她也一直極力隱瞞我的身世,后來更是堅決反對我把家族的事情公之于眾,“這不是自曝家丑嗎?”
你問我現(xiàn)在對她的情感?非常復(fù)雜,更多的是愧疚。家里掛著我媽媽很多照片,我每天走過來走過去,每天都在向她懺悔。因為我背叛過我媽媽,曾經(jīng)跟她斷絕關(guān)系了。
那時候我在南口農(nóng)場勞動改造,回家過年,為了擺脫資產(chǎn)階級出身,就逼問我媽,問我的親生父母是誰。等她告訴我以后,我立刻去農(nóng)場告訴組織自己的真實身份。沒想到管理人員說:“你就是吃剝削飯長大的,你渾身都長了反骨,所以出身對你沒有關(guān)系?!?/p>
我還逼我媽交出全部財產(chǎn),做了很久工作她才答應(yīng)放棄一半股息。但我覺得還不夠,再次勸說。她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跟我說:“你覺得有這么一個資本家的媽不光彩是嗎?你可以不認(rèn)我,自食其力成你的家,過你的日子去。我是不會交的。”我拿起破書包就走了,傷透了她的心。
我當(dāng)時有很多的私心,就想利用她的“交出財產(chǎn)”來立功,減輕我的出身帶來的處分。這種念頭很強(qiáng)烈,以為只要我們不在宅門吃飯,可以減輕我的處分,也是立功表現(xiàn)?,F(xiàn)在回想起來這想法挺骯臟的。
(她去世前你有表達(dá)悔意嗎?)
懺悔了,就是沒來得及表達(dá)。你說一個人認(rèn)錯怎么那么難?一個人說說道歉的話怎么那么難?我后來才知道,人們都喜歡文過飾非,明明有錯就是不承認(rèn)。
我所以寫出來、說出來,就是要讓大家知道,我曾經(jīng)很丑。每個人都會有這樣那樣的錯誤、缺點,但只有面對它,你才可能新生。輸了就要認(rèn)輸,別咬著牙死不認(rèn)輸。知道自己曾經(jīng)做錯過什么,對我們真誠地對待這個世界有很大的好處。當(dāng)然我也覺得這是不是過于廉價,你承認(rèn)了,就贖回了你的錯了嗎?沒有。我做了很多不應(yīng)該做的事情,造成的這種傷害是致命的。
▲郭寶昌的養(yǎng)父樂敬宇(亦作“樂鏡宇”),宅門人都稱他為“老爺子”
對樂老爺子,我更多的是敬畏,為什么書里沒給他寫一章?因為全都寫到電視劇里了,“七爺”是我一生的楷模:說戒煙,男子漢大丈夫說不抽就不抽,楞挺過來了。他每次去看我奶奶,沒有什么大資本家的架子,非常平和。直到1953年以后,得了失憶癥,垮了。
但是到我上小學(xué),受了新式教育,覺得老爺子這種剝削者就是暴君,就是個流氓。等我寫小說的時候思考這個問題,就開始用階級分析方法來看他了,對他也不崇敬了。
我媽對他的百依百順,我也不理解。比如他忽然說我要上街,那會兒已經(jīng)失明了——白內(nèi)障,我媽媽就扶著他到街上走一圈再回來,其實他什么也看不見。我就覺得是多余,特別同情我媽媽。所以《大宅門》的第一稿,我把媽媽寫成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形象。那會兒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我影響都很大。
有一次我媽不在,我就拉著老爺子的手在屋里轉(zhuǎn)一圈,我說行了,看看街上就這樣,看見了嗎?好,坐下。我媽當(dāng)時就拍了桌子了,你敢這樣對待老爺子,你算老幾?他一輩子那么英雄,你可以這樣對待他嗎?
我小時候特別不能理解,我媽那么年輕為什么要嫁給你?怎么可能有愛?我不相信。我都認(rèn)為是忍辱負(fù)重,沒有辦法作為丫鬟賣在那兒,最后又嫁給這樣一個老頭子,是為了生活,有口飯吃。從這件事情以后,我才知道我媽真正地愛他。
“在舊中國,再有權(quán)的女性,依然是男權(quán)賦予”
你說芹小姐和雯小姐的故事特別讓人唏噓?是啊,編都編不出來這么戲劇。實在太色彩斑斕了,光怪陸離,出乎我們一般人的想象。
芹和雯本是我們這個房頭兒兩位如花似玉的嬌小姐。雯極有藝術(shù)天賦,古琴彈得好,歌喉也甜美。芹在上學(xué)時便看上了她二哥的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此人與二哥志趣相投、思想先進(jìn),使芹知道了外面還有另一個世界。
▲小時候的芹小姐(左)
二哥為了逃避家庭的包辦婚姻毅然出走,跟隨這位同學(xué)一起參加了革命,而且入了黨,直到北平解放才隨解放大軍入城。那位同學(xué)和芹私定終身,只是他沒能在京停留,很快便隨大軍南下,兩人相約書信往來。結(jié)果芹一直沒收到他的信,過了大半年才發(fā)覺兩人的通信都被母親扣下。最后的信,那男生說估計芹變了心,已另尋伴侶,結(jié)婚了。
芹立馬舉刀向母親砍去。老爺子攔腰抱住芹奪下了刀。從此芹瘋了。雯則變得乖戾孤僻、任性自私。
再后來,芹先后嫁給七十歲的老人和大興一個農(nóng)民,因為她根本無法自食其力。到了雯家落實政策后,芹找回娘家要求母親和妹妹周濟(jì)于她,遭到拒絕。拿了雯施舍的五塊錢走出娘家,她夜里果然再次揮刀,要砍母親和姐姐雯。幾天后,芹死在了拘留所。人家說:“三十年前芹那一鬼頭刀沒有砍成,這回又算補(bǔ)上了?!?/p>
這故事里,姐妹、母女、親情、金錢……全都在里頭呵。但還沒完。我斷斷想不到,后來還有故事。1998年一位不速之客來訪,說是芹的兒子。原來他父親并非解放軍,實乃國民黨的一個官員,隨軍逃到南京,又轉(zhuǎn)去臺灣,且并不知芹已懷孕。芹在外地生了他,抱著他去了臺灣,演繹了一出千里尋夫的悲劇。結(jié)果因其夫已再婚,芹無奈,扔下孩子返回了大陸。芹的兒子自此把雯當(dāng)作親人奉敬,在京時陪雯看病,多方照應(yīng),返美后依然寄錢,助雯醫(yī)療。他把對母親的思念與愛全寄托在了自己的小姨身上。
雯活到71歲,終身未嫁。
▲郭寶昌和老年雯小姐
說起來這種恩恩怨怨的事情,在大宅門里頭是常態(tài),每個房頭都有他們自己的故事,但是芹和雯是給我印象最深的。
我從小就在女人堆里混出來,因為我媽那會兒掌權(quán)。她在家里主要應(yīng)對的目標(biāo)就是各房頭的女眷,通過這樣的渠道更容易來掌握整個家族的命運,所以像奶奶、姑奶奶、少奶奶、小姐們,我都接觸比較多。我對她們的情感挺復(fù)雜的,跟我母親一樣,要用不同的態(tài)度來對待家族的每一個成員、每一個女人。
在女性意識上,從小也就受到了各種教育,特別是京戲里面,像王寶釧這樣的戲,她和公主都是薛平貴的老婆,最后好像倆人都是勝利了做主,其實都是薛平貴給的呀。我覺得女權(quán)的問題中國沒有解決,在我們家族里更解決不了,楊九紅的故事就非常典型。她和香秀看似有權(quán),一直掌握一個家族,依然是男權(quán)賦予的。
不過我真沒想到,在成千上萬對《大宅門》的評論中,給楊九紅的恐怕是最多的。
二奶奶這個人我真的沒見過,可是楊九紅的原型確實和我一起生活了20年。像二奶奶臨死的時候不讓她戴孝,宅里邊無數(shù)人跟我講過這個事兒。那不是一般的傷害了,因為貓狗都要戴孝,你不配,你連貓狗都不如,沒有絲毫的做人的尊嚴(yán)。
二奶奶也說,從了良,贖了身,你還是妓女!前陣我拍戲,還問劇組的這些小青年,我說假如你們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你的孩子有一天從外地帶個妓女回來要結(jié)婚,你們會同意嗎?
我們不要講那么深刻的大道理,倫理道德,別說這些,就拿你自己來說好了,有誰能做得到?那你說這些是封建意識嗎?太復(fù)雜的問題了,我們?nèi)魏稳丝慈魏我粋€作品、評價任何一個人物,都不要用公式化的東西去解釋。
話說楊九紅(原型)的晚年,我們院前院有一位大爺,非常儒雅,是個紳士型的男人,愛穿長袍,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玩。一來二去,我們這位楊九紅,就愛上他了。
你想一個老太太經(jīng)過了那么多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她的暮年能有一個人真的坐在旁邊愿意聽她說話,不管說什么我都聽著,不表態(tài),她已經(jīng)是很滿足了,這個情感我太能理解了??珊髞碛殖隽诵┦虑?,鬧得沸沸揚揚,她一下子成了整個家族的笑話。只有我非常同情她,大宅門里頭能夠和她坐在一起聊天、愿意仔細(xì)聽她說話的,就我一個。
在小人物的河流中蹚來蹚去
1963年夏天,我跟隨漁民出海,駕著漁船“趕溜子”?!傲镒印本褪呛V械暮?。河的邊界是海,那流動是隱秘的,水的顏色卻是不一樣的。只有經(jīng)年累月與大海生死與共的漁民漢子,才能辨識出來。趕上溜子,漁民們?nèi)隽藥资锏拇罄K鉤釣魚,個個脫得精赤條條躺在船板上享受陽光,待魚上鉤。
面對大海,人真小,不由得感嘆,人哪,你算老幾?!我唱起京劇《空城計》里“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船老大蹲在船頭,邊拉屎邊為我叫好,充滿詩意。
▲重訪大宅門。郭寶昌身后那三個窗戶是門房,鄭老屁就住在其中
那會兒我喜歡在宅門門房待著,喜歡在廚房待著,聽他們講各種各樣家族里的事,就跟聽故事會一樣。在這本書里,我也只想把我印象很深的、《大宅門》劇本里沒法表現(xiàn)的這些人物推到前面來,給他們每人來個特寫。
比方教我武術(shù)的鏢師王師父,個頭不高,剃一大光頭,永遠(yuǎn)是鄉(xiāng)下人的短打扮;在胡同里永遠(yuǎn)貼著墻根兒走,低著頭目不旁視,只看著眼巴前的路;一臉平和謙恭之氣,瞇著眼似笑非笑,總像是對不起誰似的表情。
遇見兇狠的亡命之徒,王師父寧可損失點兒銀子,絕不傷人性命,所謂“能不動手就不動手”。我記得,有一回夜里,從東北方小跨院的房頂上竄過來一個哈著腰快步行走的黑影,一躍上了北屋上房的屋脊,走到西北角,黑影子稍稍一停,向院子里的人微微鞠了一躬,突然老爺子大喊一聲:“賞!”一個仆人把一個裝著大洋的小兜包遞給了王師父,王師父將小兜包掛在鬼頭刀的刀尖兒上,向上用力一甩,那兜包甩向黑影,正巧落在黑影舉起的手上,黑影順勢在屋脊上磕了一個頭,一縮身便不見了。原來那是個過路的賊,是借道兒向王師父這位武林高手打招呼致敬。
還有油鹽店小伙計,畫得一手好畫,山水、花鳥十分出色,還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和我有太多的共同語言。更重要的是他講仁義。他不大看得上宅門里的人,說人和人都是一樣的,沒什么高低貴賤之分。他給過我一本《列寧的故事》,說你看列寧,他不帶證件,站崗的照樣不叫他進(jìn)門。
還有愛吃、愛放屁的鄭老屁,會干粗活,多少年了,殘疾的錢二爺上茅房手不利落,鄭老屁都幫他系褲腰帶。老屁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沒看過戲和電影,就好聽書。他就是那種單純、善良、勤儉、忠厚,卻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鄉(xiāng)下人。
我這輩子見過的人確實是形形色色。當(dāng)然最奇葩的,要數(shù)我那位“大哥”了。
他不是我親大哥,是高中同班同學(xué)。家里極為貧困,弟弟偷吃一顆大蒜都要被大哥揍。他有才華,想法獨特。我們倆交情甚篤,但他從來都拒絕我的援助。說所以對我這么好,是因為看我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因此絕不叫我落入資產(chǎn)階級之手,一定要把我拉入無產(chǎn)階級的隊伍。
再后來我們倆都經(jīng)歷種種的溝溝坎坎,打過苦工,進(jìn)過監(jiān)獄。和他相比,我信仰過,崇拜過,懺悔過,洗刷過。而他一直還是那么“透”,那么純。真不知道我們倆到底誰是悲劇。
可到晚年,大哥居然來了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受別人的蠱惑,開始了無休止的借貸,從家里到朋友,幾乎借遍。我也借給過他,也沒指望他能還上。最糟糕的是,這些錢都不是他自己揮霍的,他沒有享受過,都是轉(zhuǎn)手給那些騙子。我告訴他那都是騙局,不要再鬧了。有一次他特別過分,我大概一個小時沒停嘴地罵他……他女兒說:郭叔你別罵我爸行嗎?他也是沒辦法。
▲后來的“大哥”(戴眼鏡者)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
大哥前些日子走了。一直到去世,他也沒“醒”。所以人的思維方式不能走極端,他從青年時代就走到極端了,再走到另一個極端,一下子就摔倒了。
付出生命代價的“財富”
有人說我幸運。是,我這一生起伏很大,這是一筆很大的財富。但這個財富需要生命的代價,這種幸運誰也不愿意重復(fù),這種掙扎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得了的。
1959年我考上了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又入了團(tuán),我在家里的地位突然發(fā)生了巨變。家中的少爺小姐們大多吃祖宗飯賦閑在家,像我這樣在學(xué)業(yè)、政治上雙進(jìn)取的人就算很有出息的了,用那幫爺?shù)脑拋碚f:“行啊,寶爺,大學(xué)生還在黨了!”雯的態(tài)度尤其變化大。今天的人恐怕很難理解,因為這樣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沒有了。
幾年后,在北京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五年級學(xué)習(xí)時,我被劃為“反動學(xué)生”。經(jīng)歷了勞改四年又監(jiān)管勞動四年生生死死的歲月。
勞改回來,我在東華門站著。出來以后我就站在街上,我不知道我上哪去,我媽和其他家人在哪,我完全不知道,前院后院里頭都已經(jīng)是造反派住著了。
此后我又被發(fā)配廣西控制使用,直到后來逐漸聽到了落實政策的消息,發(fā)還了抄家物資和存款。
回想起來,電影學(xué)院那段生活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那時真覺得我前面是光明大道,鮮花鋪路,結(jié)果一下就跌到地獄,你連人都不是了,連起碼的人的尊嚴(yán)都沒有了。忽然間有一個作品(《大宅門》)出來,忽然間大家伙又開始追捧你,就是這樣子大起大落的人生。
我寫過這輩子痛哭過四回,最難受的就是田風(fēng)去世。那是嚎啕大哭,哭出聲來嗷嗷叫的那種。(停頓,臉朝一邊,哽咽良久)
那會兒田風(fēng)是我們學(xué)校導(dǎo)演系主任,他對學(xué)校打保票:“我是工農(nóng)階級出身,我來改造他(郭寶昌)”。當(dāng)時我正在寫《大宅門》的小說,寫到三分之二被沒收,罪名是為資本家著書立傳。一邊等待學(xué)校的處理,一邊干刷廁所、掃劇場、稱煤球的活兒。有天下午我從煤球廠出來,和田風(fēng)老師撞見,兩個人都低著頭。他已經(jīng)瘦得脫了相,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可以說情感上,我多年來不只是內(nèi)疚、自責(zé)、愧悔,而且是一直處于絕望、無助、無所適從、無可皈依的惶惑之中。對于“平反”我真的高興不起來,因為失去的永遠(yuǎn)失去了。再多的言語和行為也補(bǔ)償不了心中對老師的愧疚。他當(dāng)時給我特殊的培養(yǎng),給我開小灶,包括他因為我做了錯事,而承擔(dān)了他不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這些真是讓我后來痛不欲生。后來我再做所有的事情,就是要為我們的老師爭氣,不能辜負(fù)他對我的期望。
▲郭寶昌在電視劇《東四牌樓東》拍攝現(xiàn)場執(zhí)導(dǎo)
我也很敬重恩師的夫人于華老師。有一陣我陷入哀怨和灰敗,老想不通。加上改革開放后各種思潮涌進(jìn)國門,我也發(fā)過些奇談怪論。她有一次很嚴(yán)厲地對我說,“你受過迫害,心里有委屈,這很可以理解,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赡闳诉€在,還有大半生的路要走,你整天活在抱怨的心態(tài)里,還能做什么大事?”
我就想說,人家一輩子怎么過來的?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依然那么堅強(qiáng)地活著,有那么堅定的信仰,我做不到。我也會時常想起一位忘年交杜伯伯跟我說過,“再險惡的路也是可以沖殺出來的。你要與眾不同,學(xué)會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本驮趧e人都混日子、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走的時候,一定要堅持,依然要把事情做到最好。我想這就是不認(rèn)輸,而且在不認(rèn)輸中間有贏的欲望。
(您寫過宅門里的二爺“一生襟抱未曾開”。那您自己呢?)
(搖搖頭)我的抱負(fù)太大了,沒實現(xiàn)的事情多了。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跟我說過,說你一輩子也達(dá)不到你自己的愿望。我40歲才起步,很多事情已經(jīng)來不及做了。就靠一口氣在那撐著,老有點不服輸。怎么打我,也打不倒我,怎么歪歪扭扭的,我也得站起來是吧?
(參考資料:《都是大角色》、《了不起的游戲》。感謝陳曦、衛(wèi)純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