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寒暑假要取消了”“暑期托管將變成第三學期”……7月13日下午,教育部舉行新聞通氣會,針對傳言作了澄清和解釋,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司長呂玉剛稱,“這樣的說法是沒有依據(jù)的?!?/p>
教育部辦公廳已于7月9日印發(fā)了《關于支持探索開展暑期托管服務的通知》,提出要統(tǒng)籌合理安排教師志愿參與托管服務的時間,依法保障教師權益,既要保障教師暑假必要的休息時間,也要給教師參與暑期教研、培訓留時間。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針對學校托管恐變成變相補課,甚至成為“第三學期”的猜測、擔憂,也提筆撰文稱,“假期有其獨特的功能”,絕非可有可無?!皟汕昵啊秾W記》即闡明‘時教必有正業(yè),退息必有居學’、‘藏焉,修焉,息焉,游焉’的藏息相輔原理,暑期托管若演變?yōu)閷W生的第三學期就違背了這一基本原理,必然對學生成長造成傷害,直接影響后續(xù)的學習品質,長遠損傷學生的學習興趣、愛好和自主性?!?/p>
儲朝暉呼吁各地教育管理部門在積極探索開展暑期托管服務的同時,“需要嚴格將假期活動與學期的就學區(qū)分開來,嚴密筑牢不得組織集體補課、講授新課這道防線,不得暗中將假期托管變成復習班、補習班,尤其要防止各校之間暗中攀比造成整體惡性后果?!?/p>
“我不理解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傳言,在大力整頓治理校外培訓機構的同時,讓學校發(fā)揮教育主陣地的作用,這是對的,也是必須要做的?!敝袊逃诰€總編輯陳志文是國家教育考試指導委員會專家成員,也是全國普通高校就業(yè)指導委員會委員。他長期從事青少年成長與教育治理的研究,近年參與了學前教育、教育懲戒、教育評價改革、高考改革等領域的政策調研與制定。他認為,傳言盛行顯示出家長對這輪教育治理情緒復雜,“需要認真對待、實事求是?!?/p>
▲陳志文
目前這輪教育治理被稱為“史上最強”。自2021年4月以來,多家知名教培機構被北京市教委通報,隨后又被北京市場監(jiān)管總局處以50萬元的頂格罰款。
5月21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召開,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yè)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以下簡稱為“雙減”),指出要全面規(guī)范管理校外培訓機構,完善相關法律。
6月15日,教育部召開校外教育培訓監(jiān)管司成立啟動會。校外教育培訓監(jiān)管司的主要職責包括,會同有關方面擬定校外教育培訓機構相關標準和制度并監(jiān)督執(zhí)行,指導、規(guī)范面向中小學生的社會競賽等活動。
伴隨著靴子落地,受罰教育機構迅速擴大到了15家,罰款金額累計達到3650萬元。在線教育領域的龍頭企業(yè)的股價紛紛下跌,其他圍繞教育培訓開展業(yè)務的上市公司如中公教育等也受此波及,股價出現(xiàn)了持續(xù)性下跌。大教育板塊近三年來在資本市場的高歌猛進戛然而止。
陳志文接受本刊專訪時簡要回顧了教育治理歷史,“我印象中第一次大規(guī)模治理校外輔導班是1998年,當時北京關停了所有培訓班。之后在2008年、2010年、2013年、2018年,都出臺過治理和減負政策。今天回頭看,輔導班在一輪輪治理中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學生負擔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重,到底為什么?”
他感嘆,人們常說中國孩子是世界上教育負擔最重的,“這個總體結論應該沒有錯”,“既然負擔重,為什么還反對減負?最近二十多年來,減負是繼治理應試教育之后,教育部門持續(xù)不斷地強調的教育大政方針之一。但是,政府殫精竭慮的減負政策,卻不斷遭到一些家長反對。出力不討好,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們有必要冷靜分析這其中的原因,使得這一次的‘雙減’能夠讓老百姓滿意?!?/p>
運營著一家青少年戶外運動平臺的張女士有兩個兒子在校學習,既是戶外教育產品的供應方,又是學校教育產品的體驗者。她道出了教育需求中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張女士笑言,自己的工作就是帶著孩子出去“野”,但要玩出名堂家長才樂意買單。“很多家長是兩手抓的,既重視應試,也利用一切時間在素質教育上投入。如果你提供的內容不符合家長的要求,他們會非常生氣,因為耽誤了孩子寶貴的時間。”
“大家對海淀家長有很深的誤解,好像他們只關心孩子的學習。其實,北京最酷的青少年戶外運動項目,很多都是從海淀媽媽群里開始熱起來的,比如科學探洞、飛拉達攀巖、扎筏泅渡等等?!薄昂5韹寢尅痹趶埮康目蛻羧后w中是最令她尊敬的,她們大多衣著樸素,“但購買項目的時候,只要內容過硬,孩子真能學到東西、玩出名堂,她們非常舍得?!绷钏∠笊羁痰氖且淮瓮獾乜瓶迹澳莻€項目帶隊老師是一位國家級地質專家,盡管吃住都非常簡單,酒店只有三星級,價格卻比同路線的高品質旅游團貴了三倍,但海淀家長們非常認可這個團。”
她的暑假項目都賣得很好,“孩子辛苦了一個學期,家長們非常樂意讓他們到戶外放松一下,還能學到一些實用技能。”她家老大念初三,上初中以來沒有間斷過一對一的網上補課,“我經常為他感到難過,覺得他太辛苦了,但兒子自己卻說還行,說班里同學也都這樣?!睆埮空f,她和丈夫最近一年考察了不少地方,“我們考慮給他轉到國際學校,這樣孩子在學校學習的深度寬度都有了,課外反而可以多發(fā)展業(yè)余愛好,多運動?!币驗橐咔椋麄儾坏貌粫壕徦屠洗蟪鰢?。
老二剛上小學,“學校給我們發(fā)了暑期托管的通知,30塊錢一天,對于有需求的家庭來說肯定是一個好事,但我就不考慮了?!彼牙隙偷搅艘患覚C構的暑期英語班,一個月費用將近一萬五千元,“十歲前是孩子的語言敏感期,這家都是外教教英語,有自然拼讀,還有學科英語?!?/p>
陳志文認為,“減負,不只是減,還要加,比如校內這一塊”,不是簡單地一刀切,片面強調輕松快樂,“因為這可能就不是家長所想要的。只有切實提高校內的教育質量,才能把學校教育這個主戰(zhàn)場做好,釜底抽薪,減少教育需求向校外培訓機構溢出的空間。”
▲2021年4月29日,浙江省湖州市長興縣太湖街道晨光社區(qū)兒童之家外,社區(qū)志愿者在課后托管時帶領孩子們戶外游戲 圖/新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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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加課后服務是尊重國情”
人物周刊:教育部這次通氣會上還有一個重要信息發(fā)布,“確保今年秋季開學后,實現(xiàn)義務教育學校課后服務全覆蓋?!鼻耙欢喂娮⒁饬Χ荚谥鞴懿块T對校外培訓機構的治理上,最近的重心感覺移到了學校。
陳志文:前段時間,人們可能感覺主管部門在做減法,而增加暑期托管服務和秋季學期的課后服務,更像是做加法。大家現(xiàn)在都知道“雙減”這個提法——減輕作業(yè)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怎么減,如何能夠減下來,最根本和首要的是“發(fā)揮學校教育主陣地的作用”,要提高校內教育質量,滿足家長的教育需求,有很多加法要做。
我們先看課后服務,這個針對的是“3點半放學”的教育需求痛點。教育部對此提出了具體的要求,在保證時間方面,推行課后服務“5+2”模式,即公立學校每周5天都要開展課后服務,每天至少開展2小時,結束時間要與當?shù)卣O掳鄷r間相銜接。對家長接孩子有困難的,還要求提供延時托管服務。雖然大家對具體執(zhí)行還有一些顧慮,擔心走形式或者走極端。但我個人覺得這些是學校應該提供的服務之一。至于如何提升服務內容、質量,那是另外一個話題。
我們在“減負”這個問題上,不能只是批判校外培訓亂象,還要檢討為什么校外培訓會迅速擴張做大。其中一個核心的原因就是,學校教育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出讓了主陣地,把教育需求推給了社會,推給了市場。
我們必須實事求是地面對中國的國情,大多數(shù)家庭都是父母都有工作,這是和西方完全不同的。下午3點半就放學,絕大多數(shù)工薪家庭在接孩子放學和放學后陪伴看顧上是有困難的。
咱們學校把這個需求推給社會之后,托管市場很快熱起來了,有一個機構上市主打的就是“托管業(yè)務”。2016年,我與某上市教育公司一位副總探討他們?yōu)槭裁窗l(fā)展這么迅速時,他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3點半放學,家長還在上班,孩子上輔導班總比上游戲廳強,對吧?”
這句話很刺耳,但說得非常實在。是我們把孩子推出去了。
人物周刊:但學校能夠承擔這么多嗎?
陳志文:這個核心指導思想是學校提供一種選擇,對學生和家長來說是可選的。比如,暑期看護是學生自愿,強調普惠,貧困家庭還可以免費。對老師來說,也是志愿報名參加。前段時間跑出來很多妖魔化的說法,說成不放寒暑假了,沒有周末了,老師們也沒有假期了,等等。我奇怪這個言論怎么來的,背后是不是有推手?
當然,也可能是老師惶恐。我們也得承認,可能在執(zhí)行上會存在老師被裹挾的問題,但是財力具備的地方,更多會委托第三方進校,提供假期看護和課后服務,不見得都需要本校老師。同時,學校是暑期托管的主體機構,但也鼓勵街道等其他機構參與舉辦,核心是給家長與學生多一個選擇,而不是只能去商業(yè)培訓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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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場仍然應該發(fā)揮調節(jié)和補充作用”
人物周刊:從你的觀察來看,這一輪的減負與此前數(shù)輪教育治理有什么不同之處?
陳志文:這一輪我們俗稱“雙減”,就是校內校外兩頭都減,因為這些年出現(xiàn)了校內減下去、校外長出來的尷尬現(xiàn)狀。這一輪的治理重點,首先是充實校內主陣地,因為只有校內治理好了,才能達到釜底抽薪的效果,把大部分的教育需求在校內解決了,真正讓老百姓滿意,就不會造成大面積的教育溢出,也可以最大程度降低或者減少家長的經濟負擔。
人物周刊:有一種說法,稱校外培訓機構已經再造了一個教育體系。
陳志文:在某種程度上是存在這個問題。就這次“雙減”來說,公眾輿論議論比較多的是對校外教育培訓機構的整頓與監(jiān)管。其實中央文件說得很清楚,第一步是解決校內的問題,提高質量,盡量滿足各種教育服務。第二才是規(guī)范治理校外教育培訓機構。
今年6月15日,教育部成立了校外教育培訓監(jiān)管司,負責承擔面向中小學生 (含幼兒園兒童)的校外教育培訓管理工作,會同有關方面擬定校外教育培訓(含線上線下)機構設置、培訓內容、培訓時間、人員資質、收費監(jiān)管等相關標準和制度,并監(jiān)督執(zhí)行。說白了,就是跟管學校一樣把培訓機構給管起來。過去在這方面是無序發(fā)展的,在資本過度逐利的驅動下,存在很多問題。
人物周刊:這種校內校外統(tǒng)一標準的管理方式,會不會使得教育市場的補充作用受到抑制?
陳志文:這個問題比較復雜。我總體上是支持對校外培訓機構進行規(guī)范和治理的。但我覺得需要注意兩點,第一就是抓重點、劃紅線、定原則,但不宜過細。比如,治理學前教育時明確提出禁止相關機構上市,有力地遏制了學前教育過度逐利的混亂局面。比如,有一個幼兒園,僅加盟幼兒園就有六百多家,加盟是什么概念?這套完全出于逐利的商業(yè)操作移植到教育上,是可怕的。我們目前教育類上市公司二十多家,這在世界上都是罕見的,需要認真考慮從資本介入層面加強監(jiān)管遏制了。
第二個就是服務內容的管控上,需要根據(jù)校外培訓機構的定位作出合理規(guī)范,不宜像校內一刀切。校內教育是主體,?;荆M馀嘤枡C構是一個補充,尤其是針對更高教育追求的家長和學生。
我們也需要承認人是有差異的,校內教育吃不飽怎么辦?中國家長對孩子的教育期望是很高的,如果合理的教育需求被抑制、被擠壓出去,就會變成偷偷摸摸的上門家教,家長的成本更高,并且還有安全隱患,監(jiān)管的難度也更大了。
人物周刊:像我采訪的張女士那樣的家庭在一二線城市非常多,他們的教育需求如果都由學校來承擔,對學校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
陳志文:是的。這個也涉及到校內和校外兩塊兒。就校內而言,如果我們只是把學生的時間搶回來了,比如說假期看護,如果只是把孩子集中起來看著,只有托管服務,肯定會有一部分要走出去,還是要去選社會上一些更有價值、更吻合個性需求的課或者項目??墒锹闊┯謥砹?,如果校外培訓機構的教育服務內容也受到限制,無法滿足這些個性化需求,那么,老百姓的感受不是在為他們排憂,而是添堵了。
▲2021年7月19日,杭州,暑托班的小學生在文龍巷小學教室里完成暑假作業(yè) 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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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改革解決不了背后的社會問題”
人物周刊:很多家長也希望孩子的童年、少年時代能夠輕松快樂,但是小升初、中考分流、高考都是現(xiàn)實壓力,家長們糾結也無奈。
陳志文:這的確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家長的教育需求是從社會評價體系里倒逼過來的,歸根結底是社會競爭的問題,是社會競爭前置到教育了。如果對孩子發(fā)展有高期望,還希望快樂沒有負擔,是不現(xiàn)實的,無論在哪個國家、哪個教育理念與制度下,都是不可能的。
人物周刊:從過去的減負治理看,的確出現(xiàn)了每治理一輪,校外培訓市場反而增生擴大的現(xiàn)象。
陳志文:采取各種措施,提高教師的質量,提高學校教育的效率,以最大程度在學校內滿足不同能力學生的教育需求,把負擔降到最低,這是最理想的。但遺憾的是,過去“減負”雖然說的是減去“多余的”學業(yè)負擔、心理負擔,但一些地方的減負做法,變成了“全部減”、“必須減”,必須輕松沒有負擔,這必然導致一部分有更高追求的家長的反對,也給了培訓機構機會。
但教育需求是客觀的,這邊壓下去了,那邊就長了出來。近幾年,伴隨對學校的強力減負措施,學習負擔大規(guī)模向課外輔導班轉移,形成了所謂的課內減下來、課外加上去,客觀上造成了課外輔導機構風光無限。
人物周刊:但當下學生負擔過重的確是不能回避的一個問題。
陳志文:造成學生負擔過重的原因比較多,成因復雜。但根本原因不在教育。比如,有很多人批評說,如果要減負,高考就需要降低難度。果真如此嗎?
前段時間各地分數(shù)線公布,一方面是逼近滿分的高分考生比比皆是,但另一方面,各地錄取分數(shù)線之低,也刷新了我的認知。黑龍江,理科本科線僅有280分,比西藏漢族理科線都低。不只黑龍江,大部分省市的本科線也只有三百多分。滿分750分,三百多甚至280分就可以上本科,大學這個門檻還能更低嗎?
2020年全國高考絕對錄取比例已經超過了90%,考不上大學已經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為什么教育焦慮還如此激烈?是高考的問題嗎?顯然不是。
人物周刊:教育焦慮背后是社會評價,社會焦慮?
陳志文:是的,人人都是大學生,就看你是什么大學畢業(yè)的,這是所謂教育焦慮的根本原因。
2018年,某市調整落戶政策,對于優(yōu)秀人才不再按部就班計算積分,探索以北大清華為代表的優(yōu)秀高校畢業(yè)生直接落戶。但在這個落戶新政中,對于北大清華應屆畢業(yè)生加了一個限定詞:“應屆本科畢業(yè)生”。因為清華北大研究生多數(shù)本科不是清華北大,所以不算。這幾乎就是用高考分數(shù)直接衡量。你是否優(yōu)秀?看高考分數(shù)。
其他地方政府也一樣,如果不是著名大學畢業(yè),連參加競爭的機會都沒有。比如,某省省級定向選調生嚴格限定了15所高校畢業(yè)生,某市限定的是10所985高校。各級政府都如此,更不要說各種企業(yè)了。上什么樣的大學是不一樣的,因為用人單位會在意你是什么大學畢業(yè)的。
社會評價如此。僅僅靠教育減負是不能解決深層矛盾的。相反,因為焦慮,一味減負,反而制造了校內減、校外加的窘境。
人物周刊:這個深層問題的解決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就目前而言,應該如何增加、優(yōu)化校內教育供給?
陳志文:一方面是提高教育服務質量,中央文件表述得很清楚,“應教盡教”,并根據(jù)特殊國情文化,不輕易照搬別國公辦學校的治理模式,盡可能提供更多的教育服務,解決老百姓的剛需,比如課后的延時服務、暑期托管之類。
其次,就是上不封頂。人是有差異的,因材施教講的也是這個道理。同時,我們也必須面對中國家長過高的教育追求這一現(xiàn)實,在減負上做出一定的妥協(xié)。對于天資不同、優(yōu)秀愛學、有高期望的學生,需要考慮在校內給予足夠的拓展空間和資源支持,比如美國普遍的天才班、AP課程(大學預修課程)等就是典型的一例,讓學生在校內可以得到學習滿足,而不是校外。否則,主陣地奪回來了,卻發(fā)揮不了效應。最大程度上在學校內滿足不同能力學生的教育需求、不同家長的教育追求,把負擔降到最低,這是最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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