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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渡口編年 郭熙志的平民挽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鄧郁 日期: 2020-10-31

20年間,郭熙志不斷地從深圳折回到老家銅陵大通渡口,拍攝他的同學、親戚和鄰居三個家庭,見證他們在樸素日常里的悲歡。經(jīng)剪輯后的三家片子長達8小時,加上尚未完成的最后一部《故鄉(xiāng)》,共同構成《渡口編年》系列。 而經(jīng)年的拍攝與折返,最終成為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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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鄧郁 實習記者 胡佳璐 發(fā)自安徽銅陵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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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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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40年沒有停船的安徽大通“清字巷”渡口停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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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轉了數(shù)年的集體企業(yè)銅陵縣輪船公司推行股份制改革,不滿的下崗工人砸壞了渡船玻璃,到經(jīng)理辦公室鬧事?!拔覀冞B粥都喝不上,揭不開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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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讀研的文學青年郭熙志聽到消息,返回故鄉(xiāng)安徽大通,發(fā)覺鄉(xiāng)鄰和周遭變得陌生而激烈。他敏銳地以個人身份拍攝下紀錄片《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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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故鄉(xiāng)的陌生感還來自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熱和欲。舊時的工廠改裝成卡拉OK,合作社變成私人酒店,凡娛樂場所,名必“維也納”“萊茵河”“左岸”……“好像在薄暮之時每個人都變得焦躁了,渾身想使勁兒卻沒有地方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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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人人都愿意面對鏡頭。脾氣沖的下崗職工吳八音常撇嘴,“有什么好拍的?等我上崗你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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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大米、賣煤球、摘野菜,吳八音和丈夫周朝陽都試過。幾個月下來,周朝陽瘦得“像具骷髏”。窮怕了,他心一橫,找條小“劃子”,和老婆一起跑起了擺渡。野船,只能夜里摸黑。一次一個船客收5塊,眼看日子就要亮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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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0月17日,兩人從船上跌落水中,人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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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下著毛毛雨,那個船在中間轉,周朝陽二哥跑去看,沒有人了,一下就涼了,就知道出事了。”郭熙志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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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兒子周鑫年紀尚幼,被一圈大人圍著,不知所措。長大后,他才漸漸悟到父母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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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生的是我,是個兒子。爸爸估計有壓力?!敝艹柗驄D逝去后,家人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件破棉襖,從里頭摸出來一萬多塊錢?!邦^一年(1998年)發(fā)大水,我們五十多天沒吃過肉,都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我感覺他們,真的是為了錢把自己給丟到水里去?!笔茉L時,周鑫的語氣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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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地方政府提出“要用土改的方式來推進股份制改制”。郭熙志說,“到后面幾年,才給下崗職工每月發(fā)放一百多塊的補貼,但也不夠糊口?!比绻敃r有略為緩和的方式進行改制,如果能鼓勵不同的船只合理競爭,如果周朝陽他們小心一點,悲劇是否不會發(fā)生?一切無法重來。工人討要說法也好,期待吃大鍋飯也罷,都阻擋不了改制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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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播出后,獲中國紀錄片短片競賽金獎并入圍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拍攝并未就此中止。郭熙志預感到時代的劇變,把視角鎖定在他所熟悉的周家、賀家和陶家這三個家庭,開始了長達20年的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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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道本分、忠誠于黨的老船隊隊長陶禮貴和老伴思忖再三,決定到縣城里開小餐館,破釜沉舟。一個天蒙蒙亮的清晨,他們拉著家里幾套桌椅,匆匆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和悅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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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店之初,吃白食的、地痞騷擾不斷,稅也高,經(jīng)營不易。幾年后,路邊的小館子變成了“大通土菜館”,大兒子陶程學到了母親的獨門手藝,當起了大廚加老板。再往后,土菜館又轉成了大廳擺著皮沙發(fā)、有兩層樓的大酒樓?!昂与?、螃蟹、老鱉、帶魚、刀魚,來吃的不少。錢來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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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禮貴四十多歲創(chuàng)業(yè)就開始給兩個孩子鋪路。但事不遂人愿。陶程生活不順意,寄情賭博,賠了大半身家。老二陶軍在和初戀分開后,心灰意冷,四處浪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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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身患癌癥郁郁寡歡的陶禮貴在病榻感嘆:“人生就是這樣,跟過去打仗一樣,要步步為營,不能踩虛一腳,踩虛一腳就要跌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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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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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渡船承包權的水手賀國平也曾以為自己踩上了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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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碰上1998年大水后的凋敝,加上移民建鎮(zhèn),和悅洲上原住民所剩不多,渡船客流量直線下降。一年到期,賀國平不光交不出承包費,還成了被告。官司不解決,門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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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徐金蘭跑起了貨車和出租。賀國平一邊在家照顧長年患病的岳父,一邊承擔全家的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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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郭熙志拍攝賀家的空間就集中在了那間局促的廚房。大夏天,光著膀子的賀國平聚精會神地用菜鍋烙一張餅,餅攤開變薄,他再舉起鍋,聚精會神地凝視。郭熙志眼中的老賀,對做飯似有一種工匠式的癡迷。毋寧說,賀是把自己內(nèi)在的所有能量寄托、轉化在了這枚鐵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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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煙熏黑了老屋的墻垣,也帶走了賀國平的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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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志最難忘的一個場景是,多年前的冬天,賀國平只穿著一條“非常性感”的紅褲衩,從老街上穿過?!跋卵┨炖?,他就直接站在渡船的頂層,變成一顆遙遠的紅點,在空中以拋物線墜落,緩慢地落進江水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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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家事的間隙,賀國平戴著眼鏡看書,隨口便說上一句“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他愛議論時事,總能從真實的感覺里,提煉出自己的思想。郭熙志對他由衷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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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尿褲子后,賀國平默默地拖地,給岳父抹背抹身,淋出來的水油乎乎的,他從無怨言。這份孝心和忠義成就了他在四鄰的美名,也徹底捆住了他?!?0年代他也曾拼命讀書,也曾想隨南下大軍打工,但這個格局已經(jīng)注定了。到四十多歲后,還能打什么工呢?更不用說有家里這攤……”郭熙志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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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怕見人到終于邁出家門,賀國平似乎說服自己接受了命運。但偶爾看到有人穿著西裝走著領導步,步步生風,他會盯著對方背影許久,深深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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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賀奐不愛讀書,成日嬉笑打鬧,流連網(wǎng)吧,沒個正形。郭熙志建議他學畫畫,走藝考之路。學了一段,到底作罷。在徐金蘭的萬分不舍中,賀奐去參了軍。用賀國平的話講,“總要出去闖一闖,這年頭再學壞還能壞成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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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到賀奐對父親的記憶,除了給他慈愛,給他巴掌,中年之后還多了一樣:每頓會倒上一兩杯白酒獨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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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歲時,賀國平因食道癌去世。遠在外地的郭熙志一聽到朋友電話,眼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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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放到今天,賀國平還會那么抑郁嗎?我把賀國平稱為‘民間圣人’。有人認為我夸大了。但我就是被他為人處世的高貴感深深打動。他是個失敗的英雄??上赖锰?。這個死亡的意義是什么?我們?nèi)绾蚊鎸@種生活中的‘重復’?真正日常生活的美學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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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對象紛紛撒手人寰——在他看來均為“非正?!钡谋瘎⌒运劳??!拔业钠幽浅闪嗽{咒?”他慨嘆命運無常。有人說《渡口編年》是一部平民史詩,他卻說是“平民死詩”,“是一首挽歌,是死水的哀歌。它跟電影沒太大關系,或許可以認為它就是一個視頻,一個‘在一起’的影像。 ”《渡口編年》不僅見證和參與了他們的悲歡,也讓拍攝者逐漸發(fā)現(xiàn)和確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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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地,散步,樹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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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末,大水退過沒幾日,墻上的青苔爬得正酣。烈日下的和悅洲泛著低飽和的灰白色。主街上,有的地方水還能沒過腳踝,有的則露出龜裂的紋路。雞犬走過的腳印胡亂留著,鍋盆、拖鞋、竹籃、鋤頭和塑料袋統(tǒng)統(tǒng)被沖來,陷在泥濘中,分不清來處。兩側建于民國至1949年間的老屋均已破敗,未加修繕,只被人支了長長的柱子斜撐著,暫免倒塌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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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空中俯瞰,方圓兩平方公里的和悅洲如一枚荷葉,綴在大通古鎮(zhèn)與對岸樅陽老洲鎮(zhèn)“六百丈”之間的長江中。起先,和悅洲要比大通強,商鋪林立,熱氣騰騰。但十多年前開始,人多半去了對岸或是更遠,鋪面越來越寥落。而今,這座江心小島上常住人口不到千人,多為基地菜農(nóng)。今年受疫情和大水影響,光景越發(fā)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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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郭熙志那兩天,他穿著定制的“渡口編年”黑色文化衫。走在戶外,沒一會兒,圓腦門、頭頂上全是亮岑岑的汗。得糖尿病12年,還有皮膚瘙癢的并發(fā)癥。但在銅陵,桌上他愛吃米飯,飯后又和朋友喝酒到凌晨?!?2年前我的生活方式比現(xiàn)在還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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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他寫了4萬字的《故鄉(xiāng)十憶》,自稱為“大通的馮驥才”。到了老家,一路上他不時停下,和邂逅的每個老哥們、鄉(xiāng)鄰敘舊。在和悅洲的泥濘里,他反復向我們介紹鄉(xiāng)土歷史:“和悅老街曾是興于咸豐年間的‘小上海’,設有長江鹽稅關卡。頭道街多是商鋪,第二道街多為報館,第三道街都是手藝人,三條街上十條巷子都以三點水旁的江、漢、澄、清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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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努力,就像他走進家里那座蓋了半個多世紀的老屋,鑰匙好難打開門鎖,他仍要一次次地使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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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在那里,其實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鄉(xiāng)也叫血地?!彼觅Z平凹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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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看了《渡口編年》說,郭熙志拍的不是賀國平,拍的其實是閏土。飛到外頭看世界的郭熙志沒想到,自己會在成年后以拍攝的方式一次次如候鳥般返回巢穴,一拍便是二十余年?!芭c其說是我們在尋找故鄉(xiāng),不如說是故鄉(xiāng)在尋找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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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東師大上大學時,郭熙志是格非的學弟、李洱的同學,迷戀先鋒文學,不愿意接受現(xiàn)有的電影語言。研究生畢業(yè),去了銅陵電視臺。老同事、前銅陵臺副臺長王世全說,這家伙有熱血,是個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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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著笨重的攝像機,年輕的郭熙志常問自己什么時候能成為馬爾克斯。他開始嘗試一些“有偷渡性質(zhì)”的私人實驗性作品?!捌鋵嵨业摹抖煽凇繁韧醣摹惰F西區(qū)》還早五年。”他頗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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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之名,既有老百姓“渡渡口”的含義,也有中國社會轉型之意。當時郭熙志期望能夠完成一個中國社會文明遞進的記錄,甚至想過片名叫“競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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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他把深圳電視臺的調(diào)令揣在兜里一年,在長片《遷鎮(zhèn)》中拍下大通移民建鎮(zhèn)過程中村民和政府間的拉鋸戰(zhàn)。“連有房產(chǎn)證的老家倒了也不讓修。結果我一走,和悅洲最主要的三層樓就開始拆了,拆到周朝陽家,拆房子的人摔下來方停。2006年,當?shù)卣终埼一厝?,要將故鄉(xiāng)打扮成‘中國首屆魅力名鎮(zhèn)’。我說既知現(xiàn)在,何必當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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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的希望是進入一次次實時的社會變遷,同時記錄下其中人生和人心的變化。到后來,前者越來越讓位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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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為何不能是文學式表達?當大家都聚焦在事件、題材上,往往忽略了人的豐富性。那些變化無常的人生和稍縱即逝的心態(tài)最吸引我。”他說自己跟賈樟柯、周浩都不一樣,不需要靠拍片來養(yǎng)活自己,也不用對太多人負責?!叭绻臄z的資金用得差不多了,和我合作剪輯的學生要離開,也沒關系。沒有壓力和計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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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成了他的面具。既邊緣,又貌似正經(jīng);既“有所發(fā)現(xiàn)”地偷窺,又有置身事外的安全,不至于成為被鄰居們指摘的“小游子”或“二溜子”。他說自己是散步式地拍片?!皽o散也有它的好處。”和老鄉(xiāng)們的親近、攀談,像腳踏西瓜皮,拍到哪里算哪里??赡艹院仁侵饕?,拍攝和片子反倒淡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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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賀國平投注深情,對方也回報他充沛的信任?!八麑ξ沂窃谝粋€文人世界的理解,他真是上帝給我的一個禮物。我等于是他的樹洞。這里因此有了小說性,我覺得是這個片子的根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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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在寫《出梁莊記》后坦言,自己每每在離開梁莊人的打工地和出租屋時,都夾雜著一種略帶卑劣的如釋重負感。“任務終于完成了,然后,既無限羞愧又心安理得地開始城市的生活。這種多重矛盾是你必須解決的心理障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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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志沒有這樣的障礙。“老實說,一趟趟地回來拍渡口,其實在我是一種逃離。逃離(深圳)都市,也是逃離要完成(片子)這個結果。這個過程成了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因為每次回來再拍,我就不可能馬上剪輯完成,還可以給自己理由去老同學家串門,去找賀國平,聽他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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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小輩們找工作,提供機會,把周鑫當成兒子一般照顧。這算不算拍攝者的越界?他搖頭,“我從來就是個散漫的人,我的紀錄片也早就超越了體裁。我常常告訴我深圳大學的學生,拍片子你不要把對方當作一個消費性的題材,要去感受和生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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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的二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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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巧合和命定,上一代統(tǒng)統(tǒng)在水邊,到了這一代都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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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周鑫在離銅陵幾十公里外的池州安家,如今在某景區(qū)擔任城管。8月底我們到訪時,妻子已懷上二胎。正值酷暑,進餐館前他給妻子撐傘蔽陽;飯局間,周鑫一直小心看著活潑的大女兒核桃,不時給她夾菜,帶她玩耍。吃過飯,周鑫執(zhí)意要買單,堅持“這是最基本的禮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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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周鑫,發(fā)際線略靠后,眼角略往下墜。說話小心而溫吞。所有人都說,他比從前要“懂事”,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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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池州家中,他頭一次對我們這兩個外人說起兒時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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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父母夜里出去擺渡,把才7歲的周鑫反鎖在家。他把電視機調(diào)到最大聲。老鼠在樓上跑,木板房“吱吱呀呀”。整個家只有昏黃的小燈泡給他一點慰藉,到底還是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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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學的時候,不是在大伯伯大媽媽家生活嗎。別人問,他們對我好不好?我嘴巴不想說,就拿手在墻壁上寫了個‘好’字。這‘好’字也不是我刻意去想的,就是從我內(nèi)心,它自己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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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技校的日子,他不愛聽課,戴著嬰兒圍嘴嬉鬧,拿火燒同學腿毛,把書包吊到天花板的風扇上,哼著《老鼠愛大米》《兩只蝴蝶》去江邊溜達。“就是空虛寂寞冷,感覺不到別的東西。有什么話不好講,就對著長江去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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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郭熙志影響,他看過歷史書,“會因為看張愛玲,不看同學愛看的玄幻小說而有種優(yōu)越感(郭熙志語)”。他還競聘過文學社,考城管時筆試要談“杏花村”,也發(fā)揮得不錯。他欣賞老鄉(xiāng)曹操,“軍事家、政治家又是文學家,很牛逼不是?如果我要是學習好一點,肯定會讀文科……”但再往下,究竟沒了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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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在汽車公司干過幾個月,受不了生產(chǎn)線上的重復動作;也干過十幾家餐廳,忍不了他人的言語挑釁。直到去新疆當兵,退伍回來,認識了妻子,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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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物質(zhì),周鑫沒有太多要求。爸媽猝死的悲劇仿佛永遠的警示,現(xiàn)實也早磨蝕了可能的財富夢。如果再當餐廳廚師,肯定掙得多,但岳父母覺得不如城管穩(wěn),他也不想再撲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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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自己太平平無奇,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東西。實際上我現(xiàn)在走的路和賀國平是差不多的。他就是家庭主夫,我現(xiàn)在一天到晚,下班回來沒有一刻是歇的,現(xiàn)在早就沒有什么‘空虛寂寞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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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7日,是大女兒核桃的生日。待周鑫看到《渡口編年·周家》中打出的字幕,才驚覺,這一天也是父母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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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神奇。我以前都不清楚我爸媽是哪天走的。連墓碑上寫的都是冬至,就是立碑的日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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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獨自看完有關周家的那集,周鑫淚流滿面,“終于知道父母的模樣,他們經(jīng)歷過什么。”雖然出現(xiàn)自己年少幼稚“惹禍”的畫面時,他都恨不能快進。但他很感激,“片子對我是有紀念意義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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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志時常從深圳寄書給周鑫,周鑫也常電話問候,提醒他少喝點酒。除了違法亂紀的事不能做,對周鑫的為人處事,郭熙志素來不做道德評判,給他空間。定親的時候,周鑫心里沒底,給郭熙志打電話,郭特地從深圳趕回來,代表男方見他岳父母,給他做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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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周鑫的簡單生活,徐金蘭母子的日子要豐富活躍些。到銅陵的頭一晚,便是徐金蘭和老同學的固定聚會時間。男男女女坐滿了一大桌,精心打扮過的徐金蘭顯得低調(diào)又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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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賀奐如今居住在市區(qū)某中高檔小區(qū),房子以黑白色為主調(diào),簡潔舒適。她在小區(qū)里開了個棋牌室,每個客人收幾十元的費用,一天管人吃喝。累是累點,但收入不愁,也有個忙碌寄托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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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跟著媽長大的賀奐,高大敦實,兩人互相依賴。對我們這些“闖入者”,賀奐并不掩飾他的不適。交談時他不曾停下手中打網(wǎng)游的鼠標,基本拿側身和脊背對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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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他曾經(jīng)的抱負,小伙子下巴一抬,“想當億萬富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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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銅陵建市,面積小、人口少,礦藏豐富,人均GDP曾多年排全省首位。當年有不少人從東北、上海等地過來支援建設銅工業(yè)基地,也有附近城鎮(zhèn)的農(nóng)民過來當工人,文化素質(zhì)不算高。但那時候很開放,1970年建火車站直通上海。南京路上穿什么,三天以后在銅陵就能見到?!暗浇裉煦~陵人收入不高,但就是敢消費。喜歡當?shù)V老板是年輕人的普遍現(xiàn)象。因為說起來能暴富,好像今天開礦,明天就能開上奔馳,住上別墅?!庇惺煜ゃ~陵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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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歸說,已經(jīng)談了正經(jīng)戀愛的賀奐,到底認清了現(xiàn)實。和周鑫一樣,他也做城管,工作地就在離家百米開外,穩(wěn)當又輕松?!鞍次业哪芰碚f,目前城管這個東西就是我的終身職業(yè)。你現(xiàn)在叫我考個公務員,我考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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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母親的期待,賀奐說,“中彩票啊。你除了中彩票還有什么樣的機會?”說到紀錄片,賀奐臉上也沒太多表情?!皼]必要。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看它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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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軍鼻頭短圓,大耳垂,緊身粉紅T恤把上身包得緊緊的,勒出幾道褶子,娃娃臉上的魚尾紋和眼睛里的些許滄桑透露著混雜的情緒與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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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陶禮貴治病時,家里賣掉了老房子。陶禮貴去世后,陶軍和母親住在政府安排的廉租房。他不時去釣釣魚,繼續(xù)著老頭子在世時笑著說過他的“單身漢”生活,言語間有過盡千帆的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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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戀一度是話題雷區(qū)。但說著說著便不再避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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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認(和初戀)分手是自己的問題,當時玩世不恭,也沒掙夠錢?!霸缇筒蝗ハ?,不抱指望了。我這個人一生就談一次戀愛,感情破裂后,就感覺什么東西都是假的,空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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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數(shù)次相親,對方都提出要“有房,單位還好”才愿意跟。他也不反駁,請對方吃一次飯,便再無瓜葛。慢慢地,這方面的心愿也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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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共享單車對出租行業(yè)沖擊大,掙不著錢,但一天一包利群是少不了的。有時干脆把車子放了,去釣一天魚,人便平靜、平衡了。如今一切只覺平淡。唯獨談到來世,陶軍把躺在床上的兩腿盤了起來,兩眼放光,好像終于找到了一個有意義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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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禮貴生病時,陶軍把父親身體的變化一筆一筆地記下來?!拔揖涂此詈笞呤鞘裁礃?。為什么每個人走了過后都少了那么多(重量)?也許你們覺得是天方夜譚,但我這些年聽的看到的,就感覺人真是有靈魂的。也許人就是一個‘命’字。我該有的,跑不了還是跑不了。我沒有的,就是再去爭取,也沒有什么多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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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郭熙志看來,這幾個曾經(jīng)晃蕩的中青年,到今天越來越服膺于現(xiàn)實。他的理論是:男人到了一定年紀,如果沒有事業(yè)和愛好,是要出問題的,“要尋求拐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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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兄弟的拐杖是賭和愛,周鑫抓住了小家庭這根稻草,賀奐則有母親的寵愛和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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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父輩,他們?nèi)鄙賵皂g和果決,看起來也缺乏上升通道。這和銅陵作為“資源枯竭型城市”的地域性似乎沒有直接關系,“還是和社會結構、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家庭教育都有關吧?!惫踔净貞涀约呵啻簳r正處于全民對知識的饑渴期,身邊有同樣向學的朋友,抓住時機就“飛”了出去。而到了周鑫、賀奐這代,有了網(wǎng)吧等外界干擾,玩興一大,日子須臾便溜過。他有朋友看了片子為周鑫“抱屈”:“如果讀書再好一點,應該會不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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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什么是好的生活?周鑫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不懂什么叫廢柴。但是不是非要是公務員、老師才是理想的生活?我沒什么不良嗜好。至少也沒有對社會有什么負能量。如果能把兩個孩子平靜地帶大,讓他們學著做個人,我就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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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自我的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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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國平結束承包沒多久,渡船和經(jīng)營權以19.8萬元拍賣了。前幾年,渡口再度收歸公家,船客們一律免票,開船和經(jīng)營者從政府領取固定補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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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放、再收,一切仿如輪回。只是渡口與船只,早已沒了當年的吸引力。周鑫昔日放風箏的地方成了沿江公路,大伯家鐵路碼頭工人宿舍區(qū)面臨拆遷,只留一戶居民。紀錄片里反復出現(xiàn)的“廠區(qū)治安聯(lián)防隊”的房子拆了,也準備地產(chǎn)開發(fā)。KTV、網(wǎng)吧、名字相仿的商廈和一線城市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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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陵人發(fā)達得快,我們好像一轉眼就過去了?!毙旖鹛m說。賀國平的墓地前高鐵飛馳。酒桌之上,和老同學鄉(xiāng)鄰們觥籌交錯,郭熙志依稀覺得眼前的面孔跟30年前的面孔緩慢地疊加在一起,奇特而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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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對故鄉(xiāng)和生活之地也有失語時。幾年前,那種瀑布似的奔騰感消失了,感受停滯。他帶著畢業(yè)設計小組去拍深圳的沙嘴,“那是一個城中村,過去到處有算命的、擦鞋的、賣鮮花的,現(xiàn)在非常蕭條了。20年前我們還有所期待,而現(xiàn)在我們完全沒有期待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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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內(nèi)心一些更本質(zhì)的東西還沒抒發(f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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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單位和體制糾纏不清,始終是他半生揮之不去的痛點。他曾經(jīng)以電視臺同事為對象,拍過紀錄片《喉舌》。有人說他把同事的私聊、葬禮拍出來,情何以堪。他覺得詫異,“其實我只是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非常,常能感覺到一些弦外之音。實際上我的片子都是在拍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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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他被人事處安排轉崗。當終于落得和賀國平、周朝陽一樣的下場,他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的私人影像全部激活了:兒子的出生、母親的去世,這些年來在時代漩渦中的種種遭遇、所受的排擠……這些個人化的影像,他已統(tǒng)統(tǒng)拍竣,會放在《渡口》系列的最后一部中?!案铀饺撕蜕羁?,也更加實驗。完全地拍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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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渡口編年》,郭熙志渡口工作室公號。實習記者盧琳綿、夏勉、程馨雨、方沁、金雅如等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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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0期 總第830期
出版時間:2025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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