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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4年起,沈弘陸續(xù)編譯、出版《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已推出七卷,呈現(xiàn)了 《倫敦新聞畫報》 從晚清至民國期間對中國歷史事件和社會生活風貌的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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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早就有一個觀點——圖像證據(jù)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我們上法庭打官司,有好多東西是不能作為呈堂證供的,但圖像在很多情況下可以作為比較重要的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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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徐琳玲 發(fā)自杭州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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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棕褐色、兩層高的哈佛燕京圖書館里,當學者沈弘翻看、整理美國企業(yè)家哈里·福勒·伍茲留下的1905年訪華老照片時,感受到歷史驚人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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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0年代,美國出現(xiàn)了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因著就業(yè)矛盾加劇,美國各地出現(xiàn)排華浪潮。美國國會隨后推出一系列嚴苛的排華法案,對在美華工、入籍華人以及往來兩國的中國官員、學生、商人進行各種刁難和出入境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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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激起了中國各界人士的憤怒。1905年,中國沿海地區(qū)出現(xiàn)了自發(fā)的抵制美國貨運動,大量美國貨物積壓在各口岸城市港口,食品等開始腐爛發(fā)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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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破解中美貿(mào)易僵局,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當即對華派出高規(guī)格的政府代表團,由時任陸軍部長塔夫脫帶隊,總統(tǒng)的女兒、社交名媛愛麗絲小姐擔當親善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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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城,愛麗絲一行受到慈禧太后的殷勤款待。愛麗絲到頤和園、紫禁城做客,還在宮殿里住了一晚。在鏡頭定格中,愛麗絲在古老中國的背景里留下了優(yōu)美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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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沈弘與美國總統(tǒng)塔夫脫家族的后人合著《看東方:1905年美國政府代表團訪華之行揭秘》,用250張老照片還原了這一段鮮為人知的外交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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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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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恢復高考,已斷斷續(xù)續(xù)當了五年工人的沈弘考進了北大西語系。這一年,他23歲,掐著外語系招生年齡線,摸到了癡夢里的北大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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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弘出身于杭州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屬“文革”后的“新三屆”。父親是一所中學的校長,畢業(yè)于老浙大師范學院。因著在政治運動里屢受沖擊,身為英語教師的父母擔驚受怕,從未正式教過自家孩子外語。幸運的是,家里有很多原版英文小說。為了能看懂這些書,沈弘中學起開始跟著廣播自學,有時也偷偷地在短波里捕捉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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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自學,他把家里的英文小說都翻了一遍,后來又在中學圖書館里找到更多的滋養(yǎng),雨果的《悲慘世界》、狄更斯的《霧都孤兒》《遠大前程》《大衛(wèi)·科波菲爾》……讓他最為震撼和感到共鳴的,是英國小說家哈代帶有自傳色彩的代表作——《無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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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裘德和我一樣也是一個自學者,他住在牛津大學附近,是個青年農(nóng)民。因為當?shù)匾粋€牧師教了他一點拉丁語,他開始整天夢想能到牛津某個學院去學習。后來,他的人生好像終于發(fā)達起來,可以進到大學里去參觀。但因為婚姻關系,他還是走向了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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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英語都是在車間休息時間抽空學。在綢廠上夜班擋車時,一邊工作,一邊還要偷偷地背單詞。學得挺苦,花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當時還是有很多夢想,夢想哪天能去北大,哪天能去牛津。到后來夢想一個一個都實現(xiàn)了,也是很神奇的。到了北大,就想去牛津,去了牛津,就想去劍橋,就想去哈佛、耶魯。最后,每個學校我都去過了,還在他們的圖書館里待了很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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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初的北大條件極為簡陋。學校大食堂是一個四面用毛竹編起來的大棚,里頭沒有桌子,可以容下四五千人吃飯。每天一到飯點,打飯的隊伍排得老長老長,打完飯之后,大家就蹲在地上吃。北方的冬天風很大,一陣西北風刮過來,碗里面就蒙上一層細細的灰塵。當時實行糧食配給制,沈弘胃口大,總感到不夠吃,靠著班上女生們的調(diào)劑,得以混飽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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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那時條件確實很苦,但在精神上很快樂?!痹诒贝?,沈弘寫下第一篇自己比較滿意的英語作文,題目就是《我有一個夢想》。“馬丁·路德·金的這段演講,一讀就會有熱血澎湃的感覺。所以,我就說自己過去當工人時,很想上北大,所以努力學習英語,現(xiàn)在終于實現(xiàn)了這個夢想。我說我還有夢想,我還想去牛津,還想去其他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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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是思想解放的黃金年代,校園里的氣氛非常活躍,經(jīng)常可以看到辯論、演講、各種文藝刊物、寫詩。當年那些風頭上的學生后來好多成為各行各業(yè)的風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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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性安靜的沈弘有自己的世界。 他常常拿著幾本書,在未名湖心的小島一讀就是半天。他給自己立下一條鐵規(guī):每天必須讀完100頁。到了周末,第一件事就是騎著自行車進城去北京圖書館借書還書,“一邊在路上騎車,一邊腦子里還在構(gòu)思文章要怎么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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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北大時,早年自學的沈弘屬于底子薄的那種,身邊都是來自各地外語學校的畢業(yè)生,有很多高干子弟,口語標準又見多識廣。經(jīng)過一學年苦讀,他的學業(yè)成績已排到年級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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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二起,沈弘開始嘗試做翻譯,并投稿給系里自辦的《繆斯》,還有各種文藝、學術刊物。先是翻譯一些介紹國外情況的書籍和文章,后來慢慢地翻譯文學作品,短篇小說、詩歌什么的。早在中學時代,他就試著翻譯過一部英文版的蘇聯(lián)長篇小說,那部小說講的是年輕人參與開發(fā)西伯利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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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外語人才緊缺,北大西文系的工作分配特別好,沈弘有好多同學畢業(yè)去了外交部、財政部等中央部委,給國家領導人當翻譯,也有到聯(lián)合國任職的。但沈弘對未來有著自己清晰的方向。到本科后期,他開始自學拉丁文。1989年,他成為北大英語系培養(yǎng)出來的第一個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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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專業(yè)是英國文學,碩士論文做的是莎士比亞。到博士階段,他研究的是中世紀英國文學,特別是詩歌部分。他在讀博期間翻譯的中世紀宗教長詩《農(nóng)夫皮爾斯》至今仍被認為是國內(nèi)最好的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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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方向是越來越古老、晦澀的中古世紀英語,但沈弘的興趣不只局限在象牙塔里的這一角,他喜歡讀各個領域的書,尤其是歷史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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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在導師幫助下,他得到一個去英國牛津大學公派留學的機會。在牛津,每月250英鎊的獎學金要負擔房租、吃穿出行、買書等一切費用。他當時已結(jié)婚,還得想辦法在回國時帶幾大件回家。為了省錢,他總在不停地搬家,一打聽到哪里有便宜的房子就搬去那里住。白天,他在學院、圖書館里遨游,回住處的路上順便送報紙掙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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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國求學的生活多有艱辛,但他幸福得開了花,每天都寫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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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特別喜歡那種在圖書館里自由探索的狀態(tài)——“一到牛津,他們就給你一把鑰匙,用這把鑰匙可以開學院的大門,也可以開圖書館的門,可以開計算機房的門,也可以開洗衣房的門。這個感覺就是當家做主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隨時可以進到圖書館去拿兩本書,寫個借條扔在桌上就可以拿出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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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學期間,沈弘發(fā)現(xiàn)了一個讓他從此流連數(shù)十年的寶藏——舊書店和二手書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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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周末,牛津附近就有很多人開個小車出來擺攤賣二手貨,一般直接放在車的后備箱賣,其中就有各種各樣的舊書。每到這個時候,沈弘就興致勃勃去逛集市,買回好多舊書。因為手頭拮據(jù),每買到一批書后,他就會挑幾本書拿到舊書店賣,用賣書的錢再去買更多自己想要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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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版本目錄學的知識,再加上經(jīng)驗積累,他練就了一雙倒騰二手書的火眼金睛——“往往一倒手,價格就翻了好幾倍。剛開始有幾本書砸在手里了,到后來就越來越自信了,拿到手就知道這本書肯定能賣得掉,賣得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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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了牛津附近二手書店的??停ù竺ΧΦ牟既R克爾威爾書店。一年后回國,沈弘帶回兩大箱共三四百本原版書,“包括運費在內(nèi),幾乎沒花一分錢,都是這么淘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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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迷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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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沈弘回國完成博士論文答辯,留校任教。該年,他開了一門西文版本目錄學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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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北大圖書館馬上面臨建館90周年慶,想請專業(yè)人士來撰寫內(nèi)部報告,對圖書館藏書的內(nèi)容和價值進行梳理和評估。他們找到了沈弘,想請他負責西文善本部分。這正好也是沈弘感興趣的,他一口應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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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這些來源很雜的西文書籍已經(jīng)在地下室里蒙灰四十年,其中大部分為拉丁語,也有英語、法語、德語、葡萄牙語等。1952年,新中國對大學和其他學校進行大規(guī)模的撤并,把燕京大學、中法、中德等五六所教會學校的圖書館藏都歸給了北大。這些書的大部分都堆在了地下室,許多都沒有列進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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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理這批西文善本的過程中,沈弘發(fā)現(xiàn)里頭有很大一部分是外國人寫中國的,里頭附有許多極為珍貴的老照片和圖畫,“都是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價值很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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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西文書和書中照片的作者大部分是來華傳教士,其他還有外交官、商人、旅行家和探險家,“因為傳教士們的教育程度普遍比較高,很多人本身就是學者,他們需要定期給總部寫報告,所以留下了很多文字和圖片記錄。他們中很多在中國生活很多年,在某個領域研究得很深,有人是專門研究中國鳥類的,還有研究杭州地區(qū)民間宗教的,收集很多中國年畫,包括灶神、王母娘娘這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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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理過程中,沈弘自己也補上了有關中國的很多知識,“原來不知道,都補上課了?!逼渲凶屗械接H切又陌生的,是傳教士來恩賜等人對近代杭州城內(nèi)、運河、西湖風景的種種描述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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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費大半年時間,沈弘把這兩千多本西文善本書逐一整理翻閱,撰寫了一篇館藏報告,詳細介紹這批書的內(nèi)容、價值、特色,發(fā)在《北京大學學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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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時隔六年,待他再次回國任教,到北大圖書館的書庫里面轉(zhuǎn)了一圈,卻心痛得要死——“破壞得比較厲害,有一些很好的書里頭照片給人撕掉了,有的書完全找不著了。我就跟當時的館長說你要抓緊搶救,把好書挑出來,做特別保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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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正是北大百年校慶,館長給沈弘安排了一個專門的辦公室,配上計算機、掃描儀,請他來做挑選和保護的工作。沈弘把圖書館里那些外國人寫中國的書,尤其是有照片和圖片的挑出來,用掃描儀掃描、保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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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近兩年整理,沈弘一共收集了兩萬多張老照片。2000年,北大圖書館辦了一個清末民初中國老照片展,“吸引了很多人來看展,包括歷史系的那些老教授,他們都很吃驚,說我在北大教了一輩子書,不知道還有那么珍貴的照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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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90年代起,沈弘經(jīng)常到國外訪學、做博士后研究,輾轉(zhuǎn)于世界頂尖大學和各大公共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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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他先在芝加哥一家圖書館做研究項目,結(jié)束后又去哈佛大學當訪問學者。當時,他先后在美術圖書館、法學圖書館做兼職,既可以補貼生活開銷,更是為了自己的研究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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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的工作內(nèi)容之一是在地下書庫里整理圖書。書庫里積灰多,空氣差,大多數(shù)外國學生都不愿意干這種又臟又累、有害身體健康的活兒。慣于吃苦的沈弘?yún)s毫不在意,常常是一個人一天完成別人幾天的工作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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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喜歡在書庫翻書的時光?!昂馨察o,沒人打擾你,一邊干活,一邊趁這個機會一本一本地翻閱,把里頭的好書基本上翻閱了一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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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在英國布里斯托爾大學圖書館頂樓,沈弘發(fā)現(xiàn)了一整堵墻、多達數(shù)百卷的《倫敦新聞畫報》(Illustrated London News)。自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起,這家知名新聞周刊就派出隨軍記者和畫師赴華,留下了有關太平天國起義、甲午戰(zhàn)爭、中法戰(zhàn)爭等歷史大事件的現(xiàn)場直擊報道,配有大量精美、生動的新聞速寫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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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畫師就直接在戰(zhàn)場上畫戰(zhàn)爭場面,有的是躲在一個土堆后面畫,有的是蹲在戰(zhàn)壕里面畫。那時攝影設備還很笨重的,照片沖印技術也要到1894年才成熟。所以,重大事件的現(xiàn)場主要還是依賴于畫家的現(xiàn)場速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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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即著手翻拍、保存《倫敦新聞畫報》這些對近代中國的文字和圖片報道。令他意外的是,即使是國內(nèi)專門研究報紙雜志的新聞系學者,也鮮有知曉《倫敦新聞畫報》這樣知名的有圖新聞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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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4年起,沈弘陸續(xù)編譯、出版《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已推出七卷,呈現(xiàn)了該畫報從晚清至民國(已出版(1842-1873)、(1926-1949)和《老北京皇城寫真圖》,(1873-1911)部分預計將于2020年年底出版)期間對中國歷史事件和社會生活風貌的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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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系列出版后,引起雷頤、馬勇、解璽璋等國內(nèi)知名學者的關注和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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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史學者馬勇尤為推崇這套書,他認為從中可以看到西方人看中國的脈絡變化,此外也提醒他們——西方是多視角看待中國的,“可以使我們從不同的視角觀察中國是怎么樣一步一步走向世界,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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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呈堂證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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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首任校長到底是誰,是光緒帝的老師孫家鼐,還是出任總教習的傳教士丁韙良?京師大學堂藏書樓到底是哪一年建立起來的?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英法聯(lián)軍為什么要燒圓明園?1900年“庚子國難”,北京歷史上損失最慘重的前門商業(yè)區(qū)大火,縱火者到底是誰?又是怎么燒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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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集、整理大量老照片和第一手西文史料中,沈弘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別于主流歷史敘述的問題和細節(jié)。隨著手頭證據(jù)越來越多,這位外文系學者開始在媒體上撰寫文章,甚至和一些歷史學者打起了“筆墨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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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理西文舊報紙時,沈弘看到一張京師大學堂總教習丁韙良跟管學大臣孫家鼐等一大幫人站在京師大學堂藏書樓前面的照片,拍攝時間可以確定為18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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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這位“老北大人”頗感意外——在官方校史上,藏書樓一直被認為建于1903年。他又查找丁韙良撰寫的回憶錄,找到他提及藏書樓的部分,時間也確定為1899年。于是他寫了一篇相關文章對官方說法提出異議,發(fā)在北大校網(wǎng)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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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發(fā)表后,有的學生就來告訴我說:他們?nèi)柫诵J穼<遥J穼<亦椭员?,說洋人的話是不能做數(shù)、不能相信的。因為當時還是很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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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洋人的話是不能做數(shù)”,沈弘又到中方的歷史文獻里找證據(jù)。在清史檔案里,他找到了孫家鼐本人1899年給皇帝的一份奏折。當時有一個御使寫奏折參孫家鼐,說京師大學堂耗資巨大,卻沒什么成果,然后孫家鼐為自己辯護寫了一份奏折。在奏折里,他提到了藏書樓,并附上掌管藏書樓者的姓名,和他每個月領取俸祿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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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了第二篇文章。幾天后,一個校史專家跑到辦公室來找他,劈頭蓋臉就問:你有沒有靠硬的證據(jù)?“我說什么算靠硬的證據(jù),這些還不能算嗎?他說不能算,我們必須看到樓外面掛一塊牌子,說這是藏書樓;或者在某一個地方貼著布告,上面寫了藏書樓,這樣我們才能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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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不負有心人,沈弘不久又在整理一批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城時拍下的老照片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俄軍司令部參謀部成員的集體照。當時,司令部就駐扎在京師大學堂。照片里的俄國人站在一個教室的前面,教室旁邊有兩根立柱,一根立柱上有塊木牌子,另一根貼著一張布告,雖殘缺不全,但還能清晰辨識出上面的內(nèi)容——通知學生們在學堂關閉之前把借書歸還到藏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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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又寫了第三篇文章,我說你們要確鑿的資料,我現(xiàn)在找到圖為證。但是,當時他們還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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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十年后,已調(diào)至浙江大學的沈弘從自己學生那里得知:北大剛剛開了一個一百多人出席的專門會議,正式宣布把圖書館的建館時間從之前的1903年更正為1899年——因為有工作人員在圖書館藏書里找到一個手寫的跋和一個藏書樓的章,都說明是在18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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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沈弘在北京一家報紙上撰文,用他掌握的老照片和中西文史料,復原了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破北京古城墻的過程,并澄清了當年前門大火災的起因和經(jīng)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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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這場浩劫的起因,占據(jù)數(shù)十年的主流說法來自于“老北京”的文化代言人、著名作家老舍?!皳?jù)說,老舍的爺爺曾在清軍當兵,八國聯(lián)軍攻打北京的時候,他就站在前門上面,他說英國軍隊在天壇架起了炮,對著前門轟,把前門給轟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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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這場前門大火發(fā)生在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城的兩個月前。1900年春夏,以慈禧太后為首的清廷想利用義和團來對抗洋人。在“大阿哥”生父、野心勃勃的端郡王載漪的慫恿下,大批拳民打著“扶清滅洋”旗號涌入北京城。他們隨后開展“排洋”運動,于6月16日放火點燃了一家名叫“老德記”的西藥店?;鸾栾L勢,迅速蔓延到整個大柵欄商業(yè)區(qū),兩千多間房子毀于一旦,正陽門樓被毀,損失遠超火燒圓明園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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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災發(fā)生當天,外國使館工作人員站在前門箭樓西側(cè)的城墻上,拍攝了整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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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從頭到尾拍下來,而且記錄了幾點幾分開始起火,幾點幾分形成大火,幾點幾分燒成廢墟。除照片之外,我還找到了文字材料,是美國公使夫人寫給家人的信里面提到的,她說那天下午起了大火,然后當天半夜,凌晨1點多,突然有兩個總理衙門的大臣來訪,向美國公使解釋:這場大火跟中國政府沒有關系,是義和團燒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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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北京市在拍一個有關老北京城和城墻的紀錄片。他們注意到了沈弘的這篇文章,隨后登門拜訪了他。看了他收集的照片、文字等記錄后,在最終成片里把這一段來自老舍爺爺?shù)恼f法刪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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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早就有一個觀點——圖像證據(jù)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我們上法庭打官司,有好多東西是不能作為呈堂證供的,但圖像在很多情況下可以作為比較重要的證據(j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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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他欣慰是,國內(nèi)已有越來越多的歷史學家開始意識到影像資料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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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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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沈弘到哈佛大學燕京學社訪學。燕京學社的圖書館保存有大量近現(xiàn)代中國的老照片和文字資料。他和另一位學者一道和燕京合作,為他們整理這些珍貴的歷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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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理館藏時,沈弘很偶然地發(fā)現(xiàn)了幾本相冊,里頭大概有八百多張近代中國的老照片,拍攝地點是杭州、蘇州和北京,攝影者名叫約翰·弗萊蒙(John free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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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照片拍得很漂亮,藝術水平很高。當時,我就想調(diào)查一下背景:他到底是何方人物?為什么會在1910年代跑到中國去?他拍的這些老照片怎么會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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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一番搜尋,沈弘的合作者在網(wǎng)上查到麻省理工學院(MIT)校友錄里有個相同名字的人。隨后,他們又跑到MIT的檔案館查找相關資料。幾經(jīng)查證,他們獲知:這位也叫約翰·弗萊蒙的MIT校友實際上是攝影者的父親。老弗萊蒙有好幾個兒子,其中一個和他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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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弘一路順藤摸瓜,發(fā)現(xiàn)老弗萊蒙原來和近代中國有著特殊關聯(lián)——他是美國水利專家,1914年受袁世凱政府聘請來華,專門負責黃河和京杭大運河的治理,在中國待了四五年。他的兩個兒子都曾到中國旅行,一個是1914年,一個是19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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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小約翰·弗萊蒙新婚,已回到美國的老弗萊蒙送給兒子一份大禮——環(huán)球蜜月旅行。小弗萊蒙和妻子先到歐洲,再到亞洲。在中國旅行期間,他們先后在杭州、蘇州、北京逗留,拍下了好多有關西湖和老杭州城的照片,其中一張雷峰塔的照片尤為特殊。在他拍下這張照片數(shù)日后,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塔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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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一步深挖中,沈弘發(fā)現(xiàn)小弗萊蒙有一個直系后代就住在哈佛大學所在的劍橋地區(qū),是一名建筑師。“我們就把他請來座談。他告訴我們:他們是一個大家族,小弗萊蒙還有個哥哥,這位哥哥有個兒子,名叫Charles W. Freeman Jr,中文名是傅立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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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立民是美國資深外交家,知名中國問題專家。1972年,他陪同尼克松總統(tǒng)秘密訪華,擔任尼克松的首席中文翻譯。他參與了中美三個聯(lián)合公報之一的“八一七公報”的談判。中美正式建交后,他又出任美國駐華使館公使。如今,77歲的傅立民依然活躍于政界,為美國國務院培訓年輕外交官,還經(jīng)常到哈佛大學做有關國際局勢和外交策略的講座。沈弘留意到,“前兩天還看到他接受媒體采訪,出來批評特朗普的外交政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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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此事后,沈弘又和傅立民取得聯(lián)系。對方告訴他,他那兒還有兩本他父親的影集,是他父親1914年陪同他爺爺老弗萊蒙在中國旅游時拍的。等他后來再到哈佛做講座時,順便把那兩本影集也帶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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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到如獲至寶,馬上就把它掃描下來?!鄙蚝胨麄兒髞碓诠鹧嗑W社舉辦了一個小型座談會,邀請了一些捐贈中國老照片的后人到哈佛做了一次座談,僅弗萊蒙家族就來了16位后人。他們告訴沈弘:傅立民的父親也曾周游世界,家里還保留著他環(huán)球旅行時拍下的96本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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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老照片,都是從未公開出版過的歷史影像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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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斷的深挖中,沈弘意識到,歐美民間保存著數(shù)量驚人的近現(xiàn)代中國影像資料?!爱敃r,柯達公司剛剛發(fā)明便攜式相機。來中國的外交家、商人、傳教士、旅行者幾乎人手一架相機,因此都會留下照片。這些照片往往是在他們的家庭相冊里,因而保存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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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塔夫脫總統(tǒng)家族后人在家族狩獵營地小屋里發(fā)現(xiàn)了五本影集,后來把照片捐贈給哈佛燕京學社。拍攝者哈里·福勒·伍茲為塔夫脫旁系親屬,是一名企業(yè)家。1905年,他隨美國代表團訪華,從香港到清帝國中心,沿路拍攝下整個出訪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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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訪華意外地打破中美之間的僵局:羅斯福總統(tǒng)隨后下令檢討美國的排華法案,做出了把近一半的庚子賠款歸還給中國的決定,促成了以輸送留美學生為目的的清華學堂的誕生。清政府也勸阻了沿海地區(qū)的抵制美國貨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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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弘是這一批價值非同尋常的老照片的整理者。“我一直有一個感受:國家之間還是應該多溝通,通過和平談判來獲得諒解和信任,合則共贏,對抗的結(jié)果只會是彼此傷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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